第二十三章 雪驟
到家不久大雪便紛紛揚揚落下,雖是下午,太陽卻早就收起淡淡的光,怕冷似的鑽進了棉胎一樣厚的雲層,天際一片昏暗。
我們剛脫了披風坐定,錦心就從外邊進來,搓著手嗬氣道:“這樣大的雪,往年倒是沒見過,隻怕傍晚不到就能沒過腳脖子了。”棠璃隻抿笑著不搭話,錦心說完才看見我與二哥坐在那裏,忙趕緊的做個萬福。我示意她起身,問道:“雪下大了?”錦心說:“可不是,這會子越發大了。”
二哥聞言推開半扇窗,我順著那縫隙望去,隻見那茫茫的天地,一切都是白色的。若隻是空氣清冷也罷了,偏偏時不時一陣朔風吹來,直往人骨頭縫裏鑽。二哥忙關上窗戶,轉身笑道:“我還說送你回來便過那邊去,現在隻怕要緩一緩,你們別嫌我坐在屋裏礙眼才好。”
棠璃奉上茶來笑道:“二爺說什麽這邊那邊,總不過都是自己府上,平時想二爺來坐一坐也不能呢。”我接過茶盞親自遞給二哥道:“哥哥這條傷腿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若是出去吹了風,有什麽閃失該怎麽辦?快靜靜的坐著吧。”又吩咐錦心:“抱床毯子來給二爺遮住腿。”二哥接過茶,含笑說:“你可知道父親私底下怎麽誇你的?”
我端起一杯熱茶正要喝,聽他如是說,便好奇道:“怎麽誇的?”他笑著將茶一口飲盡:“父親說你頗為乖巧懂事,二娘則誇你比長姐還有胸襟氣度。”錦心抱著一床五彩團絲薄毯出來,插話道:“別說老爺夫人們誇咱們小姐,就連咱們底下人也一徑的誇小姐,又仁厚又平和,遇到風霜雨雪的,小姐還給賞錢,說是底下人辛苦。不怕二爺笑話,私下裏我們一群奴婢都說不知道前世燒了什麽高香能夠侍奉小姐呢。”
我聽了這話,有些受之不起。來到東秦之後,我一沒有宣揚主仆平等,二沒有率先垂範,三沒有普度眾生,每天呆在家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對社會沒有一絲貢獻,對人也沒有恩同再造。他們若是不說,我是絕想不到居然會獲得這麽好口碑的。
二哥見我發愣,便說:“你也別太得意,想當初你也把她們欺負的夠本。”棠璃見他說起以前,怕我不開心忙說:“二爺快別這麽講,小時候的事怎麽能作數?小姐現在大了,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醒悟過來,想笑一笑,卻又扯不動嘴角。
初蕊突然掀開棉簾子冒冒失失跑進來道:“小姐快拾掇一下,宮裏來人了,指明要見小姐。”棠璃拉住她道:“混跑什麽,沒見著二爺在這裏。”初蕊臉一紅便要福身,二哥問道:“你莫不是聽錯了?宮裏人找四妹做什麽?”
初蕊小臉通紅道:“婢子剛才在二夫人房裏找春熙姐姐說話,突然外三廳有人來報老爺,說是宮裏的那大人來了,指明要見咱們家眼角有痣的小姐。婢子心想,這可不就是說咱們小姐麽?所以一路跑著回來告訴,隻怕老爺馬上就要小姐過去了。”
我與二哥麵麵相覷,均不解其意。我想一想說:“莫不是雲意讓人傳話?”二哥沉思道:“若是沈禦女傳話,修書一封即可,就算遣人來,怎麽會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說:“管他是誰,既然來了,左不過去見一見。”
棠璃把我按在梳妝台前,逐一為我敷鋁粉,抹胭脂。錦心早拿出一隻炭筆細細為我描畫遠山黛眉,又在額心貼上蓮花鈿,再在兩頰點上麵靨。我扭捏道:“又不出門見貴客,弄這麽妍麗做什麽?”棠璃正色道:“小姐不知道,宮裏來的人,恁他是誰都算貴客。何況現在也不知道來的是幾品太監,若是太散漫了反而不好。”
我隻有乖乖坐著任她給我插上三翅鶯羽珠釵並珍珠玲瓏八寶簪,別上流蘇額飾,發鬢兩邊別上燒藍鑲金花細,掛上藍色螢石耳墜,套上孔雀綠翡翠珠鏈,我從未如此濃妝,隻覺得渾身俗豔不堪如坐針氈。
直到裝扮完了對著鏡子一照,才真正讓我感歎。隻見鏡中人滿頭珠翠,盛裝隆重。膚如凝脂,齒如瓠犀,一雙眼眸蘊藏著淡淡水霧,眼角眉梢又帶有幾分羞澀,當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禁不住撫上自己的臉,裴婉真是個美人胚子,淡妝之時清麗無雙,豔妝之後更是千嬌百媚。
棠璃看來看去,猶說太素淨了。二哥起初隻在一邊笑著看,最後卻起身來到我身邊。他拿起台上一盒玫瑰唇脂,含笑遞給我,棠璃錦心見狀借故拿鬥篷走開了去。屋內的銅爐散發著熱氣,暖烘烘的熱氣熏得人萌生濃濃倦意。我抬起眼簾看他,隔著流蘇看不真切。
他的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手背上還有淡淡一道疤痕,想是戰場殺敵留下的印記。我接過唇脂半伏在台上,對著銅鏡用指肚快速塗抹著唇脂,玫瑰的香味悠悠灑灑,撲鼻而來。弄好之後,我站起來轉了個身笑道:“今日這樣子,可像個富豪小姐了。”
二哥隻凝視我不說話,他的眼睛像一汪望不到底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棠璃拿過一件織錦鑲毛鬥篷給我披上,錦心笑的眼睛也看不見,為我穿上灰鼠毛靴子說:“小姐平日裏就是不愛施脂粉,婢子看著小姐今日裝扮起來,比畫兒上的美人還要嬌豔!”
“快住嘴吧,越發沒正形兒了!”我嗔道,又拿眼偷瞧二哥,不知何時他已恢複常態,正坐在一邊品茶。我暗暗失落,他的行為似乎又一次提醒我,須得要將心底種種情愫按下,盡數化為一片雲淡風清。
還沒來得及惆悵,就聽外邊有人傳話,果然父親叫我即刻趕去外三廳見客。棠璃撐起羅傘,二哥伸手拿了過去道:“你們不要去了,雪那麽大,仔細崴了腳沒人伺候四妹。”棠璃躊躇,見我點頭,便順從的送我們出去。
我住的屋子離外三廳稍遠,府裏雖然大,好在小徑不少,我走在二哥左側,一腳踩在雪地上隻聽見咯吱咯吱亂響,冷風颼颼,刮得光禿禿的樹木風中淩亂。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有些後悔沒有走大道,雖然繞些,起碼打掃的平整。
二哥盡力將羅傘偏向我,他與我保持些微距離,左手撐傘,右邊肩膀露在外麵,很快便落滿雪花,漸漸又化成了水,滲進了他的嵌狐皮雲紋大氅。我看在眼裏憂在心上,他右胳膊的傷剛好不久,若是被這血水浸入感染,豈能有好的?
忍了半晌,還是抽個空子半偎進他懷裏,又怕他不自在,自己先緋紅了臉說:“哥哥不要誤會,雪那麽大,前麵還有一程,若是染上風寒就不好了。何況咱們自家人,也無須顧忌別的。”他隻是略頓了頓腳步,慢慢將傘換過右手,左手虛扶在我肩上,並無他話。
這樣沉默的場景讓我窘迫,之前他明明跟我談笑風生,還用那樣憐惜親昵的口氣叫我婉婉,現在不知是不是冷風吹了一陣,吹硬了他的心腸,又沉默寡言了起來。
想來也是,二哥在邊關待得太久未近女色,我又時常有意無意曖昧不清,他不過十七八歲,正值血氣方剛,一時衝昏了頭腦也未可知。但他並不是那種藐視倫常色令智昏的人,到底還是謹言慎行了起來。
果然穿越不是好事,總是要讓熾熱的心受些折磨才算完。我自己也是,那麽多人不選,偏偏對上他。想著這些,心中湧上一股股寒涼之氣,抓撓的心髒異常難過,我禁不住緊緊抓住胸口衣襟,歎息出聲。
二哥停住腳步,偏頭用探詢目光看我,我已能望見前麵不遠處既是外三廳,人多眼雜,絕不能授人以柄。便從他懷裏挪出來,極力扯出一抹笑容掩飾道:“怎麽還不到,快凍死人了。”他淡淡道:“前麵不就是了。”
又往前走了幾步,早有那眼尖的丫鬟跑上來一壁為我撐傘擋雪。我瞅見廳外值崗的都是穿盔甲的羽林軍,心裏便是一緊。待快步走進廳裏時,隻見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麵向我站著,穿著棗紅色暗花棉袍,係一塊纏藤花方形碧玉佩,父親正恭敬的答話。
他見我來了,上下打量我一番,忽而展顏道:“這位想必就是裴四小姐了?”他的聲音像兒童一樣稚朗,卻又不甚清脆;像女人一樣尖細,卻又全無柔媚。我正怔著,父親已經笑道:“那大人說的沒錯,正是小女婉兒。”
那大人見我福身,忙上來一把扶住道:“可使不得,小姐金枝玉葉,雜家受不起。”我聽他自稱“雜家”,抬眼又見他不生明須喉頭無凸,頓時反應過來,原來這宮裏的那大人是個宦官!
父親在一旁笑道:“什麽金枝玉葉,下官不過是仰仗天家眷佑,才有了這些年的基業。那大人受她一拜又有何妨?”那大人隻管端詳我道:“小姐麵色蒼白,可是有什麽不足之症?”我心裏煩著被他這樣打量,又無計可脫身,隻得回道:“之前感染了風寒,一直吃藥,想是還未痊愈。”
他恍然道:“原來如此。”又看了我半天,連連頷首微笑,想是非常滿意。轉身對父親說:“今時不比往日,小姐身子嬌貴,裴大人可要仔細了。”我並未聽懂他這話裏的意思,隻見父親笑得合不攏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斜眼往左右亂瞟,希圖能看到二哥的身影,可是直轉的我眼仁疼也沒見他在哪裏。那大人清了清嗓子,又正一正衣冠,突然鄭重其事道:“聖上口諭,裴氏上前聽旨。”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隻傻傻的杵在當下。父親慌得一把拉扯我跪下,那大人念誦道:“皇帝諭:西京裴氏,恪恭婉順,秉靡顏膩理之姿,呈沅茝灃蘭之態。危如累卵之時,將伯助孤。今賜其佩玉一枚,以表孤未曾忘也,欽此!”
那大人念完,笑眯眯望著我道:“裴小姐,接旨吧!”我咬著下嘴唇,想不出皇帝下這道口諭給我用意何在。接旨謝恩後,一個內監捧著香楠木紫金合扣九龍匣上來,那大人打開匣子,取出一塊玉佩,雙手拿持著,用十萬萬分恭敬的神情遞給我道:“小姐可要保重金軀玉體,來日前途自當不可限量。”
我囁嚅著應了,微微扭頭,雪花漫天,隻見二哥站在廳外門旁,神色無盡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