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驚變(二)

二哥抱著我一路疾奔,我意識斷斷續續,隻記得他邊跑邊喊“傳醫官快傳醫官”,那樣子顯是慌亂極了。我想要觸摸他,卻虛弱的抬不起手。衝回房間,醫官早候著了。屋裏燒的熱烘烘的,錦心初蕊哭著給我換上幹衣服,包起頭發。棠璃又吩咐拿來七八個湯婆子塞進被窩,廚房接著送過來熱騰騰一碗砂糖薑湯。棠璃喂我喝下後,醫官便告罪請脈。

錦心請二哥去換衣服,二哥卻不肯動步。他全身濕透,比我好不到哪裏去。

他擰緊了眉頭看著醫官,我則深深的凝望他。這麽冷的天氣,他大可以留在岸上讓家將們下水來救我,可是他卻是第一個遊到我身邊的人,這說明,在他抵達河邊的時候,他沒有絲毫猶豫就跳了下去。也許他是為了救媜兒一時情急,那麽他也可以把我撈上來之後就交給棠璃,無需一路抱著我狂奔,現在還留在這裏等著醫官的結果。

思及此,我心裏一陣陣發顫,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又來了,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強烈。我緊緊按住胸口,似乎這樣就可以抑製這種觸動。二哥見狀忙撥開醫官俯身問道:“你怎麽樣了?哪裏難受?”我望著他黑亮焦灼的眼睛,心裏居然泛起一絲甜蜜,但隨即又提醒自己:這個人是一父所生的哥哥,不是別人,是哥哥!不光不能愛,甚至連想都不能去想!

二哥抓住我的手道:“你倒是說話啊,胸口嗆了水疼的厲害?”我抽出手,勉強擠出笑容道:“我沒事,不用擔心。”他又是急又是氣:“天寒地凍的,這麽深的水,怎麽會沒事?你也太不小心了!”

外邊有人來報說媜兒也救起來了,棠璃紅著眼說:“小姐這裏有我們,二爺去看看五小姐吧。”二哥這才仿若記起還有裴媜,忙囑咐棠璃多加注意,扔下我轉身去看媜兒,臨出門時似乎不放心,回頭一瞥,我正凝視他的背影,冷不防視線碰了個正著。二哥怔了怔,眼眸的顏色又深了幾分。

我扭頭向床裏邊,隻覺得渾身沉重,鼻塞腦疼。這一刻,我開始憎恨上天的戲弄,如果剛才任我淹死在人工河裏,或許就能回去21世紀,不用再費力的做什麽千金小姐,也不用麵對這裏的一切,尤其不用,對一個絕對不可以動心的人動心。

初蕊又抱來一床被子,棠璃邊鋪邊道:“你去打聽一下五小姐怎麽樣了,還有兩位小姐是怎麽落水的,問得詳細些。”初蕊抽了抽鼻子,哽咽著走了。棠璃掖好被角,又把爐子燒旺了些,我正迷糊著,聽見長姐和二娘的聲音。

長姐語調焦急:“這是怎麽話說的,好好的怎麽兩個人都滾到河裏去了?”二娘一行哭一行問棠璃:“你們跟著的丫頭都是死人啊?看著小姐下去都不知道拉住,要是有個好歹,你怎麽有臉去見主母?”棠璃也垂淚道:“原是我陪著小姐的,但當時小姐差我送沈小姐去,我因想著是自己家裏,青天白日也不會有什麽事,誰知道剛送走沈小姐就聽這邊鬧起來了。”

二娘拿手帕拭淚道:“醫官看過怎麽說?”棠璃回道:“說小姐隻是著涼需防著風寒,其他無大礙。”二娘聽這話又哭起來:“這苦命的孩子,今年都病了三場了!次次都讓人心驚肉跳,你說她萬一有個什麽,我哪有臉麵去地下見主母?”長姐勸慰道:“妹妹流年不利,開了春就好了。母親哭哭啼啼的,讓人聽了反而以為妹妹怎麽樣了呢。”

我聽得真切,隻是無力跟她們說話。棠璃說:“小姐剛睡下,要不然婢子這會兒喚醒她?。”長姐忙製止道:“受驚的人最忌一驚一乍,妹妹既然睡下,就讓她好好睡。藥煎好了也不必叫她,隻等她自己醒。”棠璃應了,長姐又對二娘說:“母親,既然妹妹無大礙,就讓她好生休息。咱們還得去看看媜兒,不然那一位又要借題發揮了。”

她倆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想是走遠了。棠璃坐在我旁邊,不時拿手試探我額頭的溫度,間或歎息一聲。又一陣腳步進來,卻沒有說話,棠璃問道:“你打聽的怎麽樣了?”還是沒有回應,半晌才聽見說:“五小姐也沒事。”我聽聲音才知道進來的人是初蕊。她聲音低沉,與往常大不相同。

又有人進來,卻是錦心的聲音:“小姐的藥煎好了。”棠璃低聲說:“煨起來,小姐正睡著。”錦心忙應了,出去吩咐了又抽身進來說:“這可奇了,姐姐知道五小姐是誰救上來的?”棠璃問:“是誰?”錦心道:“是雙成!聽說當時一眾家將下去沒撈到五小姐,都說沒得救。是雙成潛下去八九次,自己凍得快死了才把五小姐撈上來。他自己拚了命不要,隻管給五小姐扣喉度氣,人人都說忠仆難得。要不是他,五小姐這條命隻怕……”

初蕊突然惱道:“別說了!”錦心詫異道:“這又是怎麽了?誰惹了你?”初蕊怒道:“沒人惹我,就是不想聽你再說!”

我雖然虛弱無力,心裏卻明白得很,初蕊先去打聽時必定已經聽到別人說起雙成拚死救媜兒的事情,對於愛情,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她必定也猜到了雙成與媜兒的情意,所以才這麽沮喪低落。情路受阻,相思弦斷,本來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聽見錦心說起雙成當時寧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救媜兒,於初蕊,是多麽殘忍。

棠璃猜出幾分端倪,把這兩個鬥氣冤家遣了出去。我扭頭輕聲道:“棠璃過來。”她以為驚醒了我,忙過來問道:“小姐要什麽?”我想了想說:“你去把雙成找來,不要讓別人知道。”她應聲而去。

雙成來的時候,我已經撐著半靠在床上。他頭發仍是濕漉漉的貼在頭皮上,無聲的證明在那場拯救中他並非一個旁觀者。我隻管盯著他看,好一張俊俏的臉孔,好一雙無辜的眼眸,若不是身份地位的懸殊,若不是父親曾經千叮萬囑要我仔細姐妹身邊的人,我也不想就此粉碎他們的夢幻。

我隻沉默不語,雙成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片刻,我才開口道:“聽說你拚死救起了五小姐,其勇可嘉。”他回道:“護救主人,是小的本分。”我捧著藥碗將飲未飲,瓷碗上的鬥彩蓮花隨著藥湯的晃動搖曳生姿。

我忽而擲下藥碗叱道:“你也知道媜兒是你的主人?”那瓷碗堅硬未碎,隻在地上滴溜溜轉圈。雙成不防我扔下碗去,嚇的一句話不敢講。我厲聲道:“既然知道主仆有別,你為何又對媜兒存有癡心妄想?”他驀地抬頭道:“小人並不敢!”

“不敢?你寫那些‘媜’字是何意?與媜兒人後親昵又是何意?媜兒落水你拚死搭救,你敢說你沒有別的念想?”

我嚴辭令色,就是想在氣勢上讓雙成臣服,繼而允諾不再與媜兒糾纏,誰知他聽了這話,反而一掃懼怕之色:“小的對五小姐一腔仰慕,並無半點褻瀆不敬之意。小姐怪責,並非因為小的喜歡五小姐,而是因為在小姐和世人心裏,小的身份低賤,不配喜歡五小姐!可是小姐想過沒有,最終人死如燈滅,若不能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即使天下至尊,一生孤寂,又能如何?”

這話戳到了我的心窩裏,讓我酸楚不已。我掩飾的說:“也不用如此偏激,你少年俊朗,如何找不到如意佳偶?若是糾纏媜兒,隻會讓你們兩人都愁苦不堪。初蕊對你一向有心,若是你願意,我可以做主把她許配給你……”

“小姐!”雙成猛然高聲,棠璃忙上前喝道:“小姐寬厚,你越發得意了,還不住嘴!”雙成胸膛起伏,負氣道:“正因為小姐親厚,看的書也多,我以為小姐和別人不一樣!沒想到小姐也以地位身份論人,我是靖國府買來的,這條命就像螞蟻一樣任人揉捏,小姐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可是就算這樣,我的心依然不會改變!”

我怔在當場,棠璃不敢說話,四下裏寂靜無聲,隻聽見門外有人壓抑著哭聲,棠璃箭步掀開門簾一看,初蕊蹲在門邊正捂著嘴抽泣。她在門外哀哀道:“小姐,婢子不嫁人,就讓婢子伺候小姐一輩子吧。”我歎口氣,揮手遣退了雙成。出門時雙成見初蕊悲慟,隱隱有不忍之色。初蕊隻管低著頭,再不肯看他一眼。

棠璃皺著眉道:“雙成未免膽子太大了,五小姐是什麽人,若是知道他有非分之想,五小姐能饒了他?三夫人能饒了他?”我呆呆看著桌上的鎦金掐絲麒麟送財擺飾道:“隻怕媜兒早知道他這番情意,而且甘之如飴了。”棠璃一驚,隨即道:“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頭暈腦脹,隻道:“我能有何打算。父親曾讓我留心姐妹身邊的人,就怕惹出什麽不堪的事敗壞門楣。如今雙成這樣說,想是與媜兒清清白白無愧天地,我難道出頭棒打鴛鴦不成?再不濟,還有父母爹娘,也輪不到我操心,隨他們去吧。”

棠璃低頭細細思量,初蕊壓抑的抽噎聲也消失了。我在腦海裏紛至遝來的睡意中,慢慢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