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驚變(一)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確定再無追兵,我們幾人靠在牆上都長舒一口氣。看著彼此淩亂的衣裙和鬢發,都禁不住發笑。

我一邊忍笑一邊替那名為娷娷的少女挽起後腦垂落的發絲,她轉身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多謝姐姐解圍,請問姐姐大名,娷娷日後必當相報。”我忙搖頭:“拔刀相助乃人之本分,何須言謝?”那黃衣男子緩緩道:“這位公子與我們素不相識卻仁義無雙,兩位姑娘路見不平不讓須眉。隻是為我們兄妹二人開罪了京兆尹,難道不怕日後留下禍患?”

雲意笑道:“公子無須替我們擔心,倒是李家未必能全身而退。”黃衣男子看定雲意道:“哦?在下願聞其詳。”雲意踱步到三哥身畔,頗有些心疼的凝視他臉上的傷道:“這位公子家世顯赫,他母親將他視若珍寶,今朝回去見著臉上掛彩,必定要詢問到底。若是追究起來,隻怕京兆尹也要讓她三分。”

娷娷好奇道:“公子若不介意,可否告知名姓?”三哥本想回她,抬頭見雲意正似笑非笑注視著他,便噤聲不語,想是怕雲意誤會。我見狀開口道:“我家姓裴,這位姑娘姓沈。”黃衣男子舉止高貴,沉吟一陣問道:“姑娘與河西薛家是否相識?”我見瞞不過,笑道:“小女子嬸娘正是姓薛。”

黃衣男子頷首,又看了雲意幾眼問道:“恕我眼拙,這位姑娘姓沈,不知是哪位大人家的千金?”雲意朗聲:“我家世代經商,沒人出仕做官。況且也不在西京定居。”黃衣男子做恍然狀笑道:“在下姓蕭。”他隻說一句話,想是希望雲意順水推舟接過話柄,雲意卻隻嗯了一聲,並不在意,也不追問。

蕭公子略略有些尷尬,我忙解圍道:“蕭公子可是特意來禮佛的?”,他注意力被我轉移,細細打量我了一下說:“正是。我與妹妹本想進香禮佛,不想遇到這等無恥之徒。好在脫身及時,否則定要像裴姑娘所說,即使無恙,也難免一番折辱了。”

娷娷扯住他衣襟說:“哥哥,不要提那等刁奴,說起來就心中有氣。事情也辦不成了,咱們回去吧。”她言辭舉止嬌憨無比,三哥看的出神,我見他傻狀便狠狠的擰了他一把,他哎呀出聲,大家都笑了。今早這一番爭鬥,弄的我們也興致全無。拜別蕭公子兩人之後,三哥自去找醫館包紮,雲意送我回府。

回去不久,初蕊笑嘻嘻的捧著幾幅字條進來。錦心問道:“你什麽時候學會念書寫字了?樂成這樣。”初蕊拿起那字條來說:“小姐看這些字寫的可好?雙成學了幾天,說是字醜不給我看,我趁機偷了幾幅來。”我拿過那字條來,上麵歪歪扭扭寫滿了字,雖然筆跡拙劣,卻清晰可辨一個“媜”字!

我忙一把揉了那些紙張捏在手裏,雲意疑惑道:“妹妹,有什麽不妥嗎?”我微微定神勉強笑道:“哪有什麽不妥。”她哪裏肯信,劈手便把那些紙搶了去展開,眼波流轉笑道:“這就是你不對了,這麽好的字怎麽不讓裴媜看看?”初蕊聽著笑嘻嘻道:“沈小姐怎麽知道的,雙成的字就是跟我們五小姐學的。”

雲意折好字條,慢慢撫平褶皺,我見她不防一把搶過丟進香爐裏蓋上:“小廝們的字有什麽好看的,姐姐也是愛說笑。”雲意隻是笑,我怕她說出什麽讓丫頭們聽見,便拉了她到院子裏閑逛。

活該是冤家路窄,走到一處拱橋,便遇到了媜兒。她悵然的側坐在橋墩上,合歡垂手佇立一邊。媜兒看見我倆便扭頭一邊,雲意冷笑著推開我的手道:“看看,這就是你護著的人,見了你連問好也不會。”媜兒耳尖,冷冷一笑道:“沈雲意,你不好好販你的九國駱駝,又回來做什麽?三天兩頭往這裏跑,也不知道看上了誰?”

我攔不住雲意,她走至媜兒麵前說:“你說什麽?”媜兒一臉厭惡道:“你跟野人混久了,也聽不懂人話了?也難怪,商賈家裏能養出什麽知書達理的小姐?”雲意不怒不急,微微笑道:“這話你說了七八年,也不嫌膩歪。縱然我不是侯門小姐,照樣也能沾到叔父一點光。”媜兒起身怒道:“你也配提我爹爹?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你真以為你們家隔三差五的送點小東西就能一步登天?我告訴你,賤民始終是賤民,你們沈家永遠都是銅臭滿身的賤民!”

雲意臉色不變,袖出一物嫣然道:“你看看這是什麽?”我定睛一看頓覺不妙,雲意手上正是雙成寫的字條,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藏了一張在袖子裏。媜兒瞄了一眼便猛的奪過去,臉頰頓起一片緋雲。雲意悠悠道:“我雖然是商賈家的平民女子,但這些個小廝的東西,就算拿一下我也嫌手髒的。”

媜兒恍若未聞,隻是拿著那字條獨自發呆,那神情又是羞澀又是欣喜,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雲意嗤之以鼻,我連哄帶勸的讓棠璃送她回去,免得再跟媜兒起爭端。待雲意走遠,我轉過身看著媜兒,她猶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緊緊攥著那字條不鬆手。

“媜兒,媜兒!”我喚她,她緩緩抬頭,那雙水晶般明淨的眸子裏書寫著朦朧的憧憬和喜悅,那羞羞怯怯的樣子,當真是嬌豔無倫,天仙化人。“媜兒,把那字條給我。”我伸出手去,“雙成雖好,隻是未必與你相配。何況他來路不明……”

“你懂什麽?”媜兒眼神淩厲起來,“你們隻道他身份卑微,小廝又如何?討飯又如何?你了解他嗎?你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沒料到她突然爆發,不由後退兩步道:“媜兒,你還小,以後見識的人還很多。何況你是尚書千金,婚事終究是爹爹做主,他是不會同意你與雙成的,你何苦如此。”

媜兒看定我,冷笑在她唇上蔓延:“這是何必?你特意引沈雲意過來,無非就是讓她當麵取笑我罷了。我曾哄你服下攝魂散,你恨毒了我吧?想出這種計策,你以為對我有用嗎?”我望著她美麗的麵孔,啞口無言。

“你恨我,我又何嚐喜歡你?”媜兒揚起頭,倨傲道:“你可知我有多厭惡與你相處?母親讓我與你親近,每一日於我都是煎熬。”她看我不語又說:“尤其是你醒來之後,裝出一幅親和姿態,你瞞住了別人,以為也能瞞住我?若是想報仇,隻管去告訴爹爹我毒害了你,無須在此惺惺作態!”

她言辭鏗鏘,絲毫不留餘地。我無話可說,難道要我告訴她裴婉已經死了?難道要我告訴她我是不計前嫌真心想要融入這個空間?我縱有千言萬語,現在也說不出一詞半句。

媜兒一氣說完,想是發泄了積壓已久的抑鬱。見我依然不言不語,她啐了一口,步履飛快的朝橋下走去。我不知怎麽搞的,隨著她的腳步機械的跟了過去。媜兒見我跟去,走得更快,就在快要走下橋的時候腳下一滑,居然順著橋邊河堤滾了下去。這一驚非同小可,我連忙撲過去想拉住她,沒想到剛下過雪,路麵就像沾滿水的魚鱗一樣滑不留手,我們倆一前一後,跐溜溜的滾進了府裏的人工河。

入水的那一刻,我聽見合歡的尖叫聲劃破雲霄。

我會水,水性還不賴。但我沒有辦法在這裏施展本事,因為此刻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冷,好冷,非常冷。雖然河裏還沒有結冰,但是剛下過雪,河水觸骨冰涼,涼的我連四肢都感覺不到。盡管如此,我依然在刺骨的水裏亂抓亂踢,期望能碰到媜兒。她才14歲,我沒把握她一個深閨養成的古代女孩是否會水,萬一不會,這樣惡劣的環境下耽誤一兩分鍾都必死無疑。

河水一層層蕩漾著漫上來,我看見那些枯萎的水草在四周漂浮,甚至還有些朝我臉上衝來,我的頭發已經全部濕透,金釵半歪著垂在頭上,時不時隨著搖動敲打一下我的臉。我掙紮著,喝進去不少冷水,合歡的尖叫一聲接一聲,我在水中沉浮,隱約抓到了東西,但我已經沒有辦法去確認那是什麽。衣服吸飽了水,越來越重,拖著我向河底去。我的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寒冷,這並非好事。

河水突然激蕩了起來,我想應該是有人來救我們了。我還能堅持著撲騰兩下,盡量讓別人知道我的位置。直到我看見二哥那張俊臉六神無主的出現在我麵前,我所有的堅持都土崩瓦解。

怎麽上岸的我不清楚,隻看見河水在我身後均勻的向兩邊退去。眾人七手八腳把我拖上岸,棠璃邊哭邊拍打我的背,直到我哇的一聲吐出好多水。合歡哭著喊:“我們小姐在哪裏?我們小姐還沒上來!”

媜兒,媜兒,我心裏閃過一絲慌亂和不詳,但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