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晉懷寺外多巧遇

入冬連續的幾場雪,讓空氣愈發幹燥寒冷。每日都陰沉沉的見不到太陽,仰望天空,好像在看一張嚴肅的化不開的臉。

難得遇到一個晴空萬裏的好天氣。湛藍的天色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又縹緲,我一早披著織錦鑲毛鬥篷站在屋簷下,想起在東秦也差不多半年時光了,一直禁錮在靖國府裏,因為不知道怎麽來的,也自然找不到出路回去。漸漸的,我已經放棄了回去的想法,也慢慢的融入到了這個世界。或許,再過一兩年,我也就和其他女子一樣,出嫁生子,熬到死的那一天,除了滿腹遺憾與秘密之外,再沒有任何不同。

不經意間,沈雲意隻身一人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她穿著鏤金百蝶穿花雲錦襖,圍著一條銀白狐尾皮草,寒冷讓她的臉色蒼白,愈發顯得櫻唇紅豔欲滴。甬道兩旁的積雪已經清掃過了,露出微潤碎石路麵。雲意提著翡翠煙羅綺雲棉裙的兩端,露出一雙高至小腿的羊皮蠻靴。遠遠望見我便笑,真如芙蓉花開,明玉生暈。

“妹妹一天到晚待在家難道不悶得慌?”雲意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我笑著說:“原是悶的,隻是天寒地凍,也沒處可去。”雲意拉住我道:“我也知道,所以帶妹妹出去逛逛。我已經稟報過叔父了,這就跟我走吧。”棠璃追出來問道:“小姐要去哪裏?”雲意回頭笑道:“帶你們小姐出府逛去。”

棠璃聞言說:“小姐且等等。”她旋身進屋拿出披風和冪籬說:“外麵風大,小姐帶著披風和麵紗。”雲意含笑看著她:“你是棠璃吧?經年不見,越發能幹了。”棠璃微福了福身道:“謝沈小姐誇獎。小姐好記性,婢子正是棠璃。”雲意拍了拍她的手,以示親和讚許。棠璃又囑咐了幾句,我和雲意便一同朝正門走去。

行至半路,正嘰嘰喳喳說這話,忽聽耳邊響起一個敦厚的聲音:“妹妹要去哪裏?”我扭頭看去,二哥穿一件雲紋罩紗淺色棉袍,腰間墜著碧綠竹節佩,長身玉立,這話正是他說的。三哥著一身百子榴花棉袍,也站在一旁,兩人看樣子剛從書房結伴出來。

我所認識的這幾個男人中,三哥俊朗,但嬉笑間略顯痞氣。鍾承昭溫文爾雅,卻陰沉難測。雙成恐怕是最俊俏的,但又稚氣未脫。唯有二哥,雖然沉默寡言,但穩重溫和,像是山穀裏一株挺拔青鬆,怎麽看都賞心悅目。

雲意微微打量了二哥幾眼,微笑福身道:“海寧沈雲意見過裴都尉,都尉大人安好?”二哥忽而笑了:“我說這位小姐為何這樣眼熟,原來是沈家妹妹。”我注意到三哥從看到雲意開始就期期艾艾的,一點往日灑脫姿態也無。雲意看了他半天,撐不住笑出聲道:“三公子不認識我了麽?”三哥眼睛一亮,一副千言萬語凝結在喉的樣子,活像一隻呆頭鵝。

雲意見狀笑的花枝亂顫,三哥醒悟過來,撓著頭笑說:“自從畏兀兒一別,已是三年未見,沈小姐出落的越發花容月貌了。”雲意安之若素道:“兩位大人若是沒有別的事,小女子就先告退了。”二哥倒還罷了,三哥搶著問:“你們要去哪裏?”我說:“沈姐姐帶我出府逛逛去。”

二哥好聽的聲音響起:“妹妹很久沒有出過府,出去轉轉也是好的。隻是她身子柔弱,勞煩沈家妹妹多多照顧。也別玩的太久,宵禁之前定要回來。”他深深看我一眼,我頓時臉紅耳熱。三哥自告奮勇道:“她們都是柔弱女流,萬一遇到宵小之類怎麽辦?今日橫豎也不該我當值,我陪沈小姐和妹妹去吧。”

我看著三哥昭然若揭的舉動,撲哧笑出聲道:“沈姐姐才跟我說,父親派了四位家將隨行。再說我們坐沈家的軟轎,你去了可怎麽坐呢?”三哥嘿嘿笑:“我自騎馬就是了。”二哥含笑寒暄了幾句,將我們送出了門。

西京城內街道寬闊平整,縱橫交錯,兩邊建築的門窗多用版門和直欞窗,門扇分上中下,上部高裝直欞便於采光,且門窗框四周加線腳,欄杆也多用勾片欄板或用臥欞欄杆,其下護以雁翅板。看上去結構簡單,樸實無華,卻又雄偉氣派,巍峨綿延。

雲意見我撩起簾子看個不停,便笑著對我說:“你從小在這裏長大,我還以為你看膩了西京城。怎麽今天一出來,倒比我還像個外鄉人。”我也顧不得她怎麽想,第一次見到真實的古代城市,機會難得,自然興趣盎然。

看了一會我放下簾子說:“許久也沒出來過了,不免覺得新鮮。”她把我的手捂在掌中說:“我們先去靈元寺替母親祈福,然後再去遊玩,你說怎樣?”我驀地記起棠璃說過沈雲意的母親年前也去世了,沈伯父雖然納妾,但除沈雲意外一男半女皆無,沈家一直把雲意當男孩子養大,她也因此得以和沈伯父一起走南闖北。我默默看著她,她也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已經有了成熟的胸襟和氣質,尤其樂觀向上的特質,讓我暗自佩服。

三哥拿馬鞭輕輕磕響轎窗,我撩開簾子,他伸過頭來說:“不是說要去寺裏祭拜嗎?前麵就是晉懷寺了。”雲意嗔怪道:“你在外頭帶著馬車走,怎麽東南西北都顛倒了?我們要去的是靈元寺,去晉懷寺做什麽?”三哥鬧了個大紅臉,立時口吃起來:“那,那我命他們現在就,就去……”

“既來之,則安之。又要費事去哪裏?”雲意拿手絹掩住口輕笑,三哥見她並未生氣,放下心來,也嘿嘿傻笑。他們二人,一個在馬上,一個在轎中,相對相望。我看著他們的樣子,心下明白了八九分,三哥明顯是喜歡雲意的,雲意看來對他也並不厭惡,若是他們真能結成良緣,倒也是一對佳偶。

一陣吵嚷聲傳來,打斷了三哥的綿綿情思。我們不約而同的朝著聲音的源頭望去,隻見一座寺廟臨街矗立,正麵寺名“晉懷寺”龍飛鳳舞,裏麵屋簷高低錯落,可見房舍不少,外牆綿延逶迤,幾乎占了一條街道。一群人圍在寺前,那嘈雜的聲音正是從那裏發出來的。

三哥命轎夫停在一邊,我和雲意戴上冪籬隨他向人群走去。原來是一個惡少攔住了一架馬車,嘴裏還叫囂著:“今日若不留下那小娘子,誰也別想從我李程身上討到好處!”他身後一眾十來個家丁夾槍帶棒,也嬉笑著說些不幹不淨的話語。

我們從圍觀者嘴裏得知,原來這李程乃是京兆尹李大人的長子,他家府邸臨近晉懷寺。今日天晴,香客特別多,有個進香的小姐天姿國色,偏偏被李程看中了,驚鴻一瞥之下便糾纏至今,還堵住寺門不放人家走。那小姐帶的隨從不多,因而吃了虧。

三哥聽完便怒發衝冠,我一下沒拉住,他一把分開眾人擋在那馬車前麵:“有沒有王法了?青天白日,你還想欺男霸女不成?”那李程正得意,沒曾想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你算個什麽東西?也來要老子的強?趁早滾一邊去,別壞了老子的興致!”三哥何曾聽過這話,一眼又瞥見雲意正看著他,英雄氣概頓起

隻見他向前一步揪住那李程的衣領惡狠狠道:“你有膽再說一次?”他雖是文官,叔父卻是騎馬打仗的武官。三哥從小耳濡目染,雖比不得二哥真刀真槍上陣殺敵,但比起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子弟卻綽綽有餘。

那李程吃痛,哎喲亂叫,手下家丁便湧了上來。眼看三哥不敵,雲意脆聲道:“你們隻管打他,今日他受損一分,明日定叫你們全族連帶同受十分!”那些人聽見這話,又見我們幾個穿戴不凡,便遲疑了起來。李程揮舞拳頭道:“莫要聽這女子胡說,隻管給我往死了打!打死有爺兜著!”

馬車裏驟的傳出一聲嬌斥:“刁奴,還不住手嗎?!”李程愣了一下,又猥瑣笑道:“小娘子莫要學那罵街潑婦,快快隨我回去,保你榮華富貴!”我看那馬車材質普通,車旁也隻有三兩個家丁,想是平民百姓之家。李程也正是欺負車中女子小家碧玉,才敢當街猖狂。三哥雖然勇猛,但畢竟寡不敵眾,萬一最後敗了,這車中女子仍被搶了去,可就不妙了。趁他們亂成一團時,我悄悄走近那馬車,掀起冪籬上的輕紗,撩起簾子對裏麵說:“姑娘快出來,我送姑娘回家去。”說完抬頭一看,馬車裏居然有兩個人。

豆蔻年華的少女一臉惱怒正襟危坐,她著一身淡藍色高領棉袍,想是剛才氣惱煩躁解開了兩顆鈕扣,些微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鎖骨。發間點綴一支碧玉臥龍點翠金簪,雖裝扮素雅卻不掩天香國色,她不防有人揭開帷簾,神情頗有些詫異,美眸顧盼間華彩流溢。

另一個男子,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見到他時的感受。他二十多歲,一派高貴大氣,此時正眉頭緊鎖坐在車廂正中。穿著淡黃色罩紗棉袍,上好的暗花布料繡著雅致的竹葉,雪白滾邊和他頭上束發的羊脂發簪交相輝映。他聽見我說話,抬眼正好對上我的視線,我隻覺得他一雙眼眸精光四射,通身有一股震懾於人的威嚴,渾若天神,竟令我有些不敢逼視。

我正進退兩難,雲意跟著過來,她掃一眼車裏的兩人說:“那姓李的召了大把的官兵來,你們若是不想在這廝手裏受辱,就快下車跟我們走!”我扭頭一看,遠處果然出現大批官兵的身影,雖然京兆尹不過正四品官,還不如父親和叔父的官職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這李程的父親掌管京城,他調動附近巡邏官兵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那少女聞言,柳眉倒豎道:“刁奴竟敢如此張狂!”我也顧不得許多,扯住那少女的廣袖道:“姑娘,畢竟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不走,若被那群人抓住,即使最終無恙,但也會一番折騰,姑娘冰清玉潔,何苦自取其辱?”我這番話說得急切,但那少女依然一臉倔強不肯動步,那男子起身拉起她道:“娷娷,她說的沒錯,我們走。”

我們帶來的家將和李家的人打成一團,三哥臉上已經掛了彩,猶自逮著李程猛打,那李程鼻青臉腫,想躲沒處躲。雲意嘖嘖道:“想不到裴三爺除了詩詞歌賦,還會點實在的東西。”說罷又揚聲道:“三爺快走!”

三哥看見我們幾個沿街邊疾跑,抽個冷子撇下李程跟了來。那李程還想追,卻被沈家的保鏢攔住,又陷入混戰。我邊跑邊回頭看,那群官兵已經到了寺廟門前,李程和我們的人爭相說個不停。

轉過街角,我們跑進一條偏僻的小巷。一會兒工夫便聽見大批呼喝伴腳步聲接踵而至,旋即又快速遠去,追擊我們的官兵大約是朝前麵去了。我們又躲了半天,四周一片寂靜,間或有百姓悠閑的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