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采薇調

雲意扭頭問道:“是裴媜?”我默默點頭,隻見媜兒掏出絲帕示意雙成走近,極其親昵的為雙成擦汗。

我倆麵麵相覷,雲意臉上笑意漸濃:“男女授受不親,這妮子越發膽子大了。”我極力想挽回顏麵,分辨說:“媜兒還小,她不懂這個。”雲意冷笑:“這話錯了,有什麽是裴媜不懂的?”

她這話說的極為輕蔑,我不知道她和媜兒又是什麽時候結下的梁子。隻見雙成低下頭,媜兒附耳輕語,兩人靠的極近。我害怕再這麽下去,這兩人會做出什麽更加意想不到的事來讓沈雲意看笑話,便故意踢動一塊石子。

小石子踢踢踏踏的向前,滾進一片枯葉裏,頓起一陣悉悉索索聲。媜兒醒覺,一把推開雙成朝我們這邊高聲喝道:“誰在那裏?”我和雲意躲的及時,她並未看到。

我拉著雲意從背後的假山洞中七繞八繞轉了出去,離的遠了,雲意甩開我的手道:“幾年不見,你倒護著她了!”我看她臉上有惱怒之色,便賠笑道:“媜兒年幼不懂事,也沒別的,你別惱了。”她冷笑道:“我惱什麽?你倒是把往日的事都忘得一幹二淨了。你也別笑,人心隔肚皮,裴媜那蹄子總有一天讓你哭!”

她說完起身就走,這花園的路她原是極熟悉的,倒把我一個人撂在原地進退不得。恰好棠璃半日不見我回去,循著碎石子路找了過來。

“花園子裏寒風霜凍的,小姐在這裏傻站著做什麽?”她忙忙的跑攏,我緩過神來問她:“你來做什麽?”棠璃遞給我一個暖手的袖珍鑲銀小湯婆子說:“還說呢,沈老爺都要走了,還不見小姐和沈大小姐的影子,老爺讓婢子出來找找。剛才看到沈小姐一個人走了,婢子猜想小姐大概在她後麵。要變天了,小姐快走吧。”

“棠璃,沈姐姐跟媜兒是不是有什麽過節?”我扶著棠璃的手慢慢走著,棠璃笑說:“能有什麽過節,不過是小時候爭吵打鬧罷了。沈小姐家的老宅子離咱們府近,主母和沈夫人又是金蘭之交,沈小姐從小就愛在咱們這邊頑。”我默默聽了又問道:“依你說,沈姐姐這個人怎麽樣?”棠璃莞爾道:“沈小姐小時候就敢說敢為,是個性情中人。主母在的時候很喜歡她,還讓小姐多與她親近呢。”我總覺不是那麽簡單,沈雲意既然性格豪爽敢作敢當,就不會無端端為了小時候的間隙記恨媜兒。但究竟原因何在,恐怕也隻有雲意自己知道

過了兩三日,天色昏暗了下來,朔風四起,不一時居然下起鵝毛大雪。這是入冬後第一場雪,既猛且急。棠璃吩咐初蕊翻出過冬的各色被蓋來,又囑咐錦心燒旺屋中央的龍鳳呈祥大宣德爐,自己則抽空去裏間收拾出我的過冬衣服。

她們三個像勤快的工蜂,在屋裏穿梭不停,我一時口渴又不好意思叫她們,於是自己起身去倒茶,過了好幾個月的舒逸生活,居然連茶壺放哪裏都不知道了。我正摸摸索索的找著,絳珠三步並兩步走了進來,行罷禮後她順手從多寶格上拿下茶壺給我倒茶,嘴上說:“棠璃越來越托大了,小姐要什麽隻管叫她們,犯不著自己動手。”

絳珠二十四五,穩重內斂,在府裏地位與四熙比肩,是長姐身邊第一得力的人。棠璃聽見說話忙撂了衣服出來,見絳珠正伺候著,笑說:“我們剛說背著小姐偷會兒懶呢,姐姐就來抓現行來了。”絳珠知道她在說笑,因說道:“別胡鬧,這雪越發大了,你們趕緊弄完讓小姐進裏間坐,冬日裏受了涼可不是玩的。”又對我說:“我們小姐說今日下雪,晚上就不過來下棋了。讓小姐早點歇著。”

我這才記起之前與長姐有約,便吩咐初蕊上茶笑說:“這麽大的雪,叫個小廝來說聲就完了,何必讓你特意來跑一趟?”絳珠笑著推讓:“我們小姐還等著婢子回話呢,婢子這就走了。”

她走後,我覺得眼皮打架困乏無力,遂伏案小睡,這一覺酣然無夢,醒時我們這邊的忙亂也結束了,父親早差人來說:風急雪猛,不必去偏廳用晚膳,想吃什麽隻管叫廚娘做了送來,各自便宜行事。

初蕊倒了茶,我隻覺口苦,擺手讓她換了清水。走至窗前,我推開一扇窗欞,外麵已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寒風順著窗戶縫鑽進來,立時讓我清醒。錦心端了個軟凳給內庭換上厚厚的布簾子,因為個子不夠,站在上麵踮著腳也夠不到竹劃子,反而搖搖晃晃差點跌倒。

棠璃笑說:“這可麻煩了,你就是我們幾個中最高的,你都夠不著,誰還行呢?”初蕊眼睛骨碌碌一轉拍手道:“我有主意,你們等著!”說罷把門一開,一頭紮進風雪裏。錦心跟在後邊嚷:“這麽大的風雪,你也不披件衣服!”話猶未完,便被大風夾雜著雪粒兜頭帶臉的嗆了回來。

屋裏的金琺琅自鳴鍾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戌時正了,有廚娘頂著風雪來送膳食,“也虧你們想的周全,這麽冷的天還送了來,難為你了。”我對那中年廚娘說,“棠璃拿一吊錢來。”棠璃應一聲兒打開妝奩拿錢說:“小姐賞你的,回去吃杯熱酒。”那廚娘千恩萬謝而去。

錦心提著那籃子說:“也不知道小純弄的什麽,沉甸甸的。”打開一看,卻是一個小涮鍋並風爐,還有各色葷腥時蔬,錦心翻了翻,最裏麵還夾著一瓶燒酒。棠璃幫忙把東西一件件放到桌上說:“這大冷的天在屋裏吃圍爐,正好不過了,隻是初蕊那妮子怎麽去了那麽久?”

說曹操,曹操到。初蕊拉著一個人裹著一身銀白衝了進來,帶進一股凜冽寒風。我不禁打了個哆嗦。定睛一看,另外那個人卻是雙成。初蕊笑著說:“雙成個子高,讓他套上布簾的劃子正好。”。

棠璃已把風爐燒的旺旺的,又煮了些肉菜進去,小純調的好湯水,密不透風的屋子裏頓時洋溢起濃鬱的香味。雙成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布簾,又恭敬的幫著料理膳食擺放碗筷。

我冷眼看去,他簡單的束著黑發,著一身普通藏青粗布衣裳,眉眼中雖然還蘊含著青澀,但俊美麵容耀目攝人,舉動中透出優雅無倫,所謂翩翩公子亦不過如此。想不到從小沒人管的野孩子裏也有這樣出類拔萃的人,別說媜兒把持不住,即使是在21世紀見慣美男的我,再多看幾眼隻怕也要心弛神搖。

棠璃把煮好的菜夾到我的碟子,又倒了一杯酒說:“照理說不該讓小姐喝酒,不這是今年第一遭兒的雪,就算是迎個祥瑞之兆吧。”我接過飲盡:“一個人吃飯有什麽勁兒,你們都過來坐下一起吃吧。”初蕊笑著半坐在我身側,錦心抿嘴笑著看棠璃,棠璃猶豫了一下說:“既然小姐說了,就都坐吧,隻是別太聲張。

雙成進退兩難的站著,初蕊遞給他一個矮榻,他在一邊坐下,離我三尺有餘。初蕊又夾了一碗菜起身塞給他,他粲然一笑開懷大嚼。我細細咀嚼一塊年糕,眼角卻一直留意這二人舉動。兩人一來一往,舉止極其熟稔,可見這些日子裏背著我已經結下了兒女官司。

我放下碗筷,棠璃瞟見,立即停止進食起身沏茶。我擺手示意不用,自斟了一杯酒。雙成埋頭大嚼,我斜睨初蕊,她不時偷看雙成,臉似紅霞,小兒女姿態一覽無遺。

雖然雙成地位低下,但在這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裏恐怕是最尊貴的情郎。如果鍾情初蕊倒也好辦,等到初蕊年齡大些許配給他就是。但依前日魚池所見,媜兒恐怕已是動了真情,他和媜兒地位懸殊,自然不可能有何發展。但以媜兒的性子,若是知道初蕊的心思,隻怕初蕊前景堪憂。我立時心中惱怒,既然已和媜兒那麽親昵,為何還要招惹初蕊?若是專情初蕊,媜兒那裏又算什麽?

飯罷,初蕊錦心收下案桌碗盤,棠璃燃起檀香驅散屋內飯菜味道。我半歪在曇花小塌上,懶懶的擺弄小指兩寸長的指甲。雙成一時無事可做,倒顯得束手束腳。“小的給小姐變個戲法解悶吧?”他試探的說,我抬頭瞥了他一眼,心裏有些厭惡,莫非當我也是沒見過世麵的小女兒家,變個戲法逗個樂子就勾引了去?

“不必,等雪小些你就去吧。”我冷著臉道,他見我不悅,便噤聲退到角落。棠璃看出點端倪,因笑說:“雙成來了這些時日,還從沒伺候過小姐。聽說他會些家鄉小調,不如唱著給小姐解悶。”我剛要拒絕,抬眼看見雙成祈求的眼神,那雙瑰麗寶珠般的烏黑眼眸裏寫滿了純真和無辜,讓人實在不忍心去粉碎。

“卿尚小,共采薇。風欲暖,初成蕊,問離人,山中四季流轉又幾歲?卿初嫁,獨采薇,露尚稀,葉已翠。問征人,何處望鄉一枯一葳蕤?”他聲音清澈,如山澗清泉緩緩流淌,我聽著這淒婉的詞句出了神,他反複吟唱這幾句,聲調逐漸拉長轉低,終至無聲。

“這是什麽歌?”我回過神來問,雙成神情淒涼道:“這是《采薇調》。以前討飯的時候,遇到那些打仗的官兵們經常唱這個。勝的也唱,敗的也唱。”初蕊沒有聽懂這歌裏的無限傷感,猶自嘟嘴說:“淡淡的,有什麽意思,另外唱個喜慶的來。”

這首歌分明是愛而不得的男子在感懷有緣無分的戀人,因為出征打仗被迫放棄了與愛人廝守的機會,最終心愛的女子嫁做人婦,永失所愛。詞句悲傷,曲調低沉,承載了厚厚的相思和無奈。

雙成從小掙紮在死亡線上,見慣了悲歡離合,所思所想都複雜得多。初蕊太單純,白紙一張的她怎會懂得這些?這種極難融合的愛,又是否能走得長遠?

雙成看了初蕊一眼,那神情冷淡疏離。我隻有暗自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