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雲深不知處

冬月二十一便是二娘生辰,我讓棠璃準備了一件上好的貂毛披風作為壽禮。二娘在府裏地位低微,又長年受三娘壓製,好東西從來沒到過手,也輪不上。那披風由棠璃精心挑選,大氣華貴,純玄無雜,二娘拿到便愛不釋手。“快坐快坐!春熙倒茶來!”二娘忙著讓座,又吩咐春熙夏熙上茶拿果子。我環視二娘房裏陳設簡單,連我房裏尚且不如,更遑論三娘那金碧輝煌的屋子。

春熙捧上一個雕花果盤,放眼看去隻有貢梨蘋果紅棗等平常人家的普通果子,並沒有其他稍稍珍罕的水果。

二娘歡喜的端詳那件披風道:“這麽貴重的皮毛,叫我可怎麽受得起?”棠璃在我身後笑道:“我們小姐特意賀二夫人生辰,壽星若是受不起,還有誰受得起?”二娘笑道:“話雖如此,還是太奢靡了!”我撚起一顆紅棗笑道:“既是生辰壽禮,奢靡一些也是理所應當的。”

二娘聞言笑的舒暢,她本就姿容俏麗,此時開懷一笑,更顯無限風韻。

正寒暄著,二哥一掀簾子走了進來:“這麽巧,妹妹也在?”他上身傷勢幾乎痊愈,隻是腿傷遲遲不好,今年冬天又特別寒冷,皇上體恤,特意下旨恩準他開年回春後再返程。

春熙夏熙忙布座看差,二娘笑說:“我說今天喜鵲一早就叫喚上了。二爺貴腳踏賤地,讓我們怎麽過意的去?”二哥忙擺手:“二娘休要如此說。”他摸出一支香囊道,“我在吐穀渾得了一塊玉佩,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二娘生辰,若是不嫌粗鄙,就留著玩吧。”說完將香囊遞上,春熙早恭恭敬敬接了去。

二娘打開香囊抽出玉佩,我歪過身子看去,乃是一塊光潔無瑕的和田美玉,但看精細的雕工,也應價值不菲。二娘眉開眼笑,命夏熙拿進內堂收好,又讓茶說:“二爺試試這茶,這是今年新摘的墨雨銀毫,這茶要趁熱喝,涼了就苦。老爺昨日賞的,我還沒舍得沏過。”

我看著她殷勤的動作,熱誠的眼神,心下頓覺淒涼感傷。這墨雨銀毫早在一個月前我屋裏就有了,父親居然在昨日才當做生辰賀禮賞給了二娘。雖是好茶,平日裏我還嫌澀不願喝,但在二娘這裏就成了待客的珍品。二娘為了父親任勞任怨,父親卻這樣待她。二哥掃了我一眼,我看見他眼裏也盡是悲憫之色,想是不願揭穿父親的把戲,可見於我心有戚戚焉。

正想著,錦心來報:“海寧沈老爺來了,老爺說請小姐出去見見沈家大小姐。”我正在努力回想棠璃是否跟我講過那位沈家大小姐時,長姐走進來笑道:“怎麽還在這裏,沈小姐是你的手帕至交,你也不急著去看看。

二娘笑說:“婉兒大了,自然不似從前毛躁——不過你也該去了,畢竟是遠客,久等不好。”二哥起身道:“我也有事要辦,正好與妹妹同行。”

我們二人辭了二娘出來,並排走著,錦心走在我們後麵。自從上次共用酒杯那事情之後,我隻要單獨和二哥一起就心下慌張,尤其是這種無話可說的場合。二哥因為腿傷走得慢,我便比他更慢;他放慢腳步,我也放慢腳步;他終於停住,我下意識的也駐步不前。

他雖未靠近一分,但看一眼他那深邃冷峻的麵容,我就覺得心跳如鼓口幹舌燥。他站定道:“你就這麽怕我嗎?”我咬住下唇不說話,他歎口氣:“三弟都跟我說了,前些日子是我錯怪了你。我一貫笨嘴拙舌,說話不中聽,你莫要往心裏去。”

我悄悄拿眼看他,他也正看向我,一時眼神交匯碰撞,又都各自慌張失措的扭過頭。我心中暗叫不好,這種小鹿亂撞的心情算什麽?他是裴婉的親哥哥啊,總不該因為他長得好看就動了心,這跟明知是懸崖還往下跳有什麽區別?

他走出幾步,又回頭道:“妹妹,我母親她性格浮躁,前日裏多有得罪,她不是有心要害妹妹,還望妹妹不要往心裏去。”果然是母子連心,雖然平時看起來二哥跟三娘關係淡淡的,甚至有些疏遠,但關鍵時刻,替她求情說話的還是最親的兒子。

他似乎一定要我立即回複,我隻有敷衍的說好。見我應了,他如釋重負道:“多謝妹妹,那我先行一步。”我心中異常不爽,開始還撒謊說有事要辦結伴而行,轉眼就先走一步,分明是卸磨殺驢。我怔怔望著他一瘸一拐的身影,錦心在一旁輕聲提醒:“小姐,老爺等很久了。”

我回過神,整整衣襟,隨錦心前去書房。

在父親書房我第一次見到沈雲意,此刻她正笑著與父親談論一幅畫卷。我未進門就聽見她乳燕出穀的聲音:“叔父聽了又要不高興,這分明是假的。”父親說:“若說是假的,總要有個緣由。”

沈雲意笑吟吟說:“周昉所畫的仕女圖衣裳簡勁,彩色柔麗,以豐厚為體,叔父這幅筆觸膩滯膠著,哪有平常的靈氣在?何況這襯紙也不對。”她身邊還有一個中年男子,一身商賈打扮,想必就是沈老爺了。沈老爺出言阻止道:“雲兒,你才學了幾年書畫,竟然在你叔父麵前賣弄,還不給你叔父賠罪!”父親擺手,又拿起那副畫細看,須臾歎道:“雲兒說的沒錯,是我老眼昏花了。”

沈雲意轉身笑道:“叔父快別笑話我了,想我雖然與爹爹南來北往頑了幾年,但畢竟是一介女孩兒,能有多少見識?若不是叔父故意考我,我怎麽敢班門弄斧?”她這番話說得好像真是父親故意拿贗品考驗她的鑒畫功夫一樣,在裴府住著的幾個月,我冷眼看父親經常被外人蒙騙拿著高價買贗品,府裏懂行的人也不敢說,父親便常常當冤大頭。沈雲意聲音軟糯,說話不徐不疾,父親聞言笑逐顏開,我也見識了她的圓滑玲瓏。

沈老爺不經意瞟到我,我忙進去欠身施禮。父親對沈雲意說:“雲兒,你們也有七八年沒見了,可還認得?”她俏生生站到我麵前,一襲夾襖藍色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短衣,蠻腰盈盈一握,看起來清淡素雅,卻從衣服領邊、袖口、擺角的繡工花紋等細節處顯出華貴。頭發用一根嵌綠鬆石花形金簪綰住,一雙明眸顧盼生輝,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活力四溢,比媜兒還要嬌俏幾分。

她望定我似笑不笑道:“叔父又考我,雖則七八年不見,但大樣子是不會變的。況且妹妹弱柳扶風,一顆淚痣又獨特出眾,便是人堆裏見了也不會錯認的。”

沈老爺笑嗔:“就你能耐,少說幾句吧!”父親看著我倆說:“我就喜歡雲兒這性子,快人快語。我白養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個個都是悶嘴的葫蘆。現在也就婉兒在人麵前還能說上幾句——也不能跟雲兒相比。”話雖如此說,父親看我仍是一臉慈愛。

我隻管抿嘴微笑,沈雲意拉著我說:“聽聞妹妹前日病了,可好多了?”我說:“多謝沈姐姐關愛,早大愈了。”沈老爺對父親說:“說起這養病的東西,還是人參最好。我給世兄帶了十隻東北野參,個頂個有嬰孩胳膊那麽粗,全根全須,已經差人送到內院去了。”父親連忙推托謙道:“世兄這是做什麽,你們經商也不容易,來到西京,不說我沒招待,反而給我們送這些貴重的東西。”沈老爺說:“世兄過謙了,不過是吃的玩意兒,又值什麽?隻要吃得慣,我再找去!”父親忙道謝,我也朝沈老爺盈盈一拜。

眼看著寒暄的話說的差不多了,父親便讓我帶著沈雲意到府裏各處轉轉。我們一同走出來,沈雲意笑說:“可算是到了咱們東秦自己的地方了,這些日子韃靼邊境上風沙漫天的,簡直要命。”我問:“姐姐才從韃靼回來?”她說:“可不是,爹爹拿我們的茶葉絲綢和韃靼人換皮草羊脂,那些蠻子,可把我熏壞了。

我聽她說話有趣,忍不住暗笑。她和我走到西麵魚池旁,找了塊幹淨石頭坐下,又從腰間的小繡袋裏掏出一小塊奶白色的東西塞進我嘴裏,酸甜適口,濃鬱的奶香在味蕾間綻放,“奶豆腐?”我脫口而出,她笑說:“可不就是韃靼的奶豆腐,原來妹妹吃過,我還當寶貝一樣帶回來給你呢。”

照理說這韃靼並未與東秦有大型的商貿往來,吃穿用品一應沒有在京城普及,隻有邊境處有兩國牧民以物易物。這奶豆腐原是我在超市裏經常愛買著吃的,穿越到東秦後並沒見過吃過,可是這一切我又從何說起呢。

好在沈雲意的注意力並不在我身上,她看著魚池對麵對我說:“婉兒快看,那人是誰?”我順著她手指方向看去,魚池對麵有座小小的假山,假山下曲廊旁麵朝我們的正是雙成,他正在仰著臉變戲法,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他臉上,顯得他輪廓分明,清秀俊美。

另一個人背朝著我們,在花蔭遮掩下隻能看出是個女子,她不時抬手讓雙成向東向西,間或低低發笑。雲意轉向我道:“莫不是什麽丫鬟侍婢哄情郎開心?”我忙說:“雙成是爹爹買給我解悶的雜耍小子,才來多久呢,哪裏就那麽快談情說愛了?”

雲意用手指輕輕在我手背一撚道:“你呀,未免對底下人寬容太過了,哪有讓他隨意給人取樂的?何況既是叔父買來給你的,就不能讓別人使喚了去。”她說完,躡手躡腳繞過魚池,朝雙成那邊走去。我四顧無人,也隻有跟了上去。

越是走近,越是聽的清楚,那把清甜的聲音可不正是媜兒?雲意也停住腳步,伏在假山上,對跟在身後的我說:“看這穿著好像不是丫鬟,莫非也是你們家的小姐?你看她和那小子頑的倒是開心的緊。”媜兒雖然捂著嘴笑,但聲音並不低,我遙遙望見,不禁汗顏道:“是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