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醫院
西裝革履的男子緊盯著急診室的方向，雖然他已經努力保持鎮定了。但眸底深深的焦急、痛苦，泄露了他此刻的無助。他旁邊坐了個長相清麗身穿高中名校製服，一臉平靜的女孩。從眉目間依稀看得出男子的影子，看得出他倆之間是有血緣關係。
相比男子眸底的無助，她清澈的眼睛就像她臉上的表情一樣平靜無波。仿佛現在躺在裏麵生命垂危的隻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生她的至親。
眼見這麽久，裏麵還沒動靜，又見女孩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男子終於忍不住痛心的斥責道。“你媽媽正在裏麵急救，你怎麽還可以這麽無動於衷？”
“不然你認為我該怎麽做，嚎啕大哭嗎？還是像瘋子一樣，抓住偶爾從裏麵出來的醫生、護士問‘她怎麽樣了？求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救她。’你希望我這樣子嗎？”女孩輕聲道。
對於裏麵她應該叫媽媽的女人，一個從她出生到現在都不曾真正關心過她，不曾給過她母愛的女人，她又該以何種心情去麵對。要不是一直以來都有外公對她關懷備致，自己都不知變成怎樣了。可是媽媽呢？她的全部心力都用在了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現在更過份――自殺？嗬，真是可笑。她在明知道外公已經不在了，自己唯一的依靠就隻有她的情況下，竟選擇了自殺，還是為了眼前這個男人。如今他卻無知的來責備自己，實在是可笑。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認為她又該以怎樣的態度來看待。
男子呼吸一窒，一時無語。是啊！他就真的希望她那樣嗎？她現在，總比大哭大鬧的好。可那畢竟是她媽媽呀？！她就不能表現出一點點的關心嗎？到底是哪裏出錯了，為什麽他們的女兒會是這樣的無情？他們不是應該很幸福的嗎？為什麽他的愛人會選擇以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不是說好無論多艱巨，也不放棄的嗎？為什麽？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男子心中千頭萬緒，滿腦疑問，卻不知該問誰。
這時，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帶來了讓男子再也無暇他顧，也讓他臉上的平靜徹底垮掉的消息，“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女孩愣住，等她明白醫生這話是什麽意思時。眼底的平靜一點點的消失，臉上終於出現了她這個年紀應有的恐慌，無措。她就要走了嗎？就像外公一樣丟下她離開這個世界了嗎？
“不，不會的，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你說過的……”男子再也顧不得其他，喃喃著就想衝進手術室，完全失去了平時的沉穩。此刻的他隻是一個害怕失去愛人的平凡男人，而不再是那個叱吒商場的成功商人。
“先生，請等等。病人說想單獨和她女兒說兩句。”瞅見他的動作，醫生忙出聲阻止。
醫生的話成功的止住了他的腳步，男子有點不敢置信的先看了醫生一眼，又轉向女孩。為什麽隻見她？她就不想見見他嗎？
女孩也同時愣住了，不懂在此生死關頭她要見的為什麽不是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他，而是自己這個對她來說可有可無的女兒。
“你是她女兒吧？”醫生平靜的對著女孩問道。這種事醫院裏時常發生，雖然心裏還是有點救不了她的遺憾。但他既已盡力，也就無愧於病人親屬。唉，現在的人怎麽都這麽傻，動不動就鬧自殺，以為一死就一了百了。
“我是。”醫生的話讓女孩反應過來，同時舉步往手術室走去。
隻見手術台上，一張神似女孩的臉正溫柔的笑看著她的親人，就像平時一樣溫柔的笑著。若不是她臉色過於蒼白，還真看不出她將不久人世了。歲月並沒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乍看之下還以為她隻是女孩的姐姐，隻有眼角淡淡的皺紋泄露了她的真實年紀。
女孩來到床前，低頭靜靜地注視著女子。這麽近距離的麵對她，她才真正的意識到她真的不行了，雖然她的笑容依然，可她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氣息越來越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停止呼吸。這一刻，女孩好怕，好怕她就此離開，哪怕她平時對自己的關注少得可憐，至少她還會對她笑，陪她說說話。要是她死了，自己就真的隻有一個人了。
女子也隻是靜靜的注視著女孩，眼裏有不舍，有擔心，還有深深的遺憾。母女倆默默的互視彼此，過了仿佛一世紀，其實隻有短短的幾十秒。最後是女子先移開目光，她吃力地伸手，想抓住女孩柔白的纖手。卻因為身體太過虛弱，還沒夠到，就又垂了下來。
見狀，女孩一臉不情願的把自己的手放到她微涼的手心。但她還是對自己說，要不是看在她這麽虛弱的份上，我才不理她呢？
女子望著兩人交握的手。輕兒的手曾幾何時竟和她的一般大小了，她記得印象中的手好小好小。女子暗歎，輕兒真的長大了，不再是當初拉著自己的手叫她不要離開，留下來陪她的小女孩了。而她好像沒有一次是留下的吧？
那時她總是說：“輕兒乖，也許爸爸今天會回來，媽媽要早點回去，免得爸爸找不到媽媽。”
是的，“也許”因為他有自己的家，並不一定會來。可她還是為了這個“也許”扯開女兒緊牽她的小手，當然，當中還有一些她想逃避的問題在。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輕兒不再主動地牽過她，主動地和她說話。這是最後一次了吧！女子輕歎，“輕兒，你恨不恨媽媽？”
沒想到她會這麽直接，女孩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了，知道她這些年活得有多苦，但即使是這樣她也不能原諒她的任性。她怎麽能狠心的拋下自己這個女兒從此孤零零的活著。難道她就真的這麽不喜歡她，既然如此，為什麽又要生下她，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為什麽？”為什麽要自殺，為什麽要這狠心的丟下她。就在女子以為她不會出聲時，女孩輕聲問道。
“對不起，媽媽撐得好累。”女子輕輕歎道。
“你死了就以為一了百了了嗎？你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想過我該怎麽辦？”女孩聲音依然輕柔。但仔細看，她的唇卻帶著微微的顫抖。
“你爸爸……”
“他有自己的妻兒，你是要他把我接到他們家嗎？”女孩出聲打斷她。
“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她相信他好的。
“你果然有此打算，可媽媽，你有沒有想過，那是他們的家，住進那裏，你要你女兒我如何自處？”女孩忍不住低叫。
女子呼吸一滯，淚如雨下，她的確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一心隻想著女兒還有爸爸，就算自己不在了，她還是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但現在後悔已經太遲了。
見她的神色，女孩知道她真的不曾設心處地的為她想過，不由自嘲地撇撇嘴角，“是我高估自己在你心中的地位，我是什麽人？不過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塊肉而已，你又怎麽會為了一塊微不足道的東西浪費自己的精力呢？”她不是早就習慣了嗎？為什麽心還是好痛，好痛……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似乎說什麽都是多餘的，女子隻能搖著頭重複著這句話。
“不重要了，是不是都不重要了。”女孩把手從女子手中抽回。
女子握起隻剩下空氣的手，似乎想留住什麽。她垂淚黯然道：“是媽媽錯了。媽媽不敢奢求你的原諒，隻求你不要怪你爸爸。”
她的話讓女孩忍不住生氣地瞪著她，“為什麽？要不是他享齊人之福，她的妻子就不會找上門來逼得你自殺。要不是他太優柔寡斷，兩邊都斷不掉，就不會發生這種事。要不是他，外公就不會到他死了，都見不到你最後一麵。要不是他，你就不會每次都拋下我一個人，就為了等他不知何時會出現的身影。要不是他，我們和外公一定會很幸福的生活。”女孩越說越激動，眼淚再也忍不住直往下掉。“要不是他……我們會很幸福。可是這一切都太遲了，外公不在了，現在連你也……”說到最後女孩不知是泣不成聲，害怕說出那忌諱的下意識逃避的結果。
“輕兒，媽媽不知道……媽媽以為你會想要有個爸爸。”女子震驚的捂住嘴，眼淚隨著女孩的話滾滾而下，她隻是想要女兒能有個比較完整的家，一個有爸爸媽媽的家。沒想到自己的決定才是傷她最深的，原來她要的隻是這麽簡單。
“你不知道，那是因為你從沒好好的聽我這個女兒說過話，你的心裏想的總是他，從來就不是我這個女兒。”女孩胡亂的抬手擦掉臉上的淚，不料卻越擦越多。
“不是這樣的，媽媽好愛好愛我們輕兒的，隻是媽媽不知該怎麽麵對你。媽媽怕你會問媽媽，為什麽你不是跟爸爸姓，而是隨媽媽。為什麽別人的家人都是住在一起的，爸爸卻住在隻相隔兩條街的房子裏。媽媽隻是怕當你知道自己隻是私生女……會受到傷害。”
“所以你寧願把我丟給外公，也不願意把我帶在身邊，寧願每次來都隻為了給我零花錢，而不願多陪我哪怕一秒鍾。可是，你以為我不問，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你一定以為我是在去年外公死前告訴我的吧？你一定不知道我比你想像中的還要早知道這些事？”女孩淚中帶笑的問女子。
“還要早？”女子有些不安的喃喃。
“是的，還要早，那時我剛上小學，不記得是因為什麽原因了，我和班上的一個女孩吵架，她罵我是沒爸爸的野種，罵我媽媽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壞女人。當時我大哭著說她胡說八道，我有爸爸，我媽媽不是壞女人。可她說‘要不為什麽你是跟你媽媽姓的，有爸爸的人都是跟爸爸姓的。不信你回去問你外公’。”
“你問了？”女子緊捉住胸前的衣服問，呼吸因為一瞬間的緊張而微微急促起來。當時她還那麽小，怎麽受得了……
女孩對這一切毫無所知，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意識裏，“問了。”
一時間，手術室裏靜得隻剩下二人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女孩的聲音再次輕輕響起：“那時我多麽想對你說，‘媽媽，你離開那個男人吧！沒有他我們也會過得很幸福的。’可是你每次都來去匆匆。見你這麽急著回到他身邊，到口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輕兒……”女子想說些什麽，卻被女孩打斷。
“我去叫他進來，他一定等得很急了。”這大概是那個男人唯一可取的地方。說完，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的女孩胡亂擦幹臉上的淚珠就往外走。
女子無力地閉上眼，感到他的接近。她輕輕的睜開眼，剛才的激動已不複見，同樣對他溫柔的笑笑。
隻可惜她的笑容再也不能讓男子如以往般的放鬆。因為他知道，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對他笑了。
男子伸出顫抖的手，緊緊的握住她不再溫暖冰冷的纖手。嘴巴一張一閉之間，到口的責備，滿腦的為什麽，滿心的愛意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剛剛在外麵，他好怕自己再見到她時，她已走了。好幾次，他都想不顧一切的衝進來。可又不想違拗她的意願。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女子輕啟不再有血色的唇：“原諒我的自私。”
“不，要是你就這樣死了，我絕不原諒你。”男子大叫出聲。他不要她死，她死了，他怎麽辦？
“保耿，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叫我怎麽放心。”女子哭道。
“要是不放心，就不要離開我。”男子恐懼的叫道。
“你……”女子的略微急促起來。“別說傻……話了，聽我說完好嗎？不要讓我走得不……不安心……”說是這樣說，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放得下心的。不是對他，他有自己的家庭，她相信他的妻子會好好安慰他的。想想，他妻子受到的傷害並不比她少，雖說當初是她介入了他們之間，但她剛開始也不知道他已經有女友了。
說起來這件事都是門當戶對惹的禍。他的父母容不下自己這個出生平凡的女子，才會設計自己的兒子，致使他和現在的妻子發生關係，還有了骨肉。逼得他隻好放棄自己去娶對方。本以為這件事以他們分手告終，但自己的懷孕卻讓事情更複雜化，當他無意中知道自己有身孕時，非要和對方解除婚約，但他妻子家大勢大，豈能容他不認賬。怕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最後還是她妥協，以情婦的身份留在了他身邊。
但時間一長，她妻子又怎能忍受夫妻長期分房睡，而自己的丈夫對另一個女子的柔情，則更讓她無法沉默，所以她就時不時的來找她的麻煩。這次，她甚至來威脅自己要是再不離開她丈夫，就讓她的家族打壓丈夫的公司，還要到女兒的學校散布她是私生女兒的事實。無路可走的她，隻好以這種方式離開。
現在想想，是她太衝動了，保耿的公司已經大得不再怕她家族的威脅了。除非她家原意為了她這個嫁出去十多年的人和保耿公司同歸於盡，但這又怎麽可能呢！而……女子抬眼望向低著頭，靜靜站在旁邊的女孩，她的女兒，最終她還是放不下她啊！原來她早已聽多了這些流言蜚語，不再怕了。也不稀罕有沒有爸爸，她們母女大可離開啊！？但事情都這樣了，是她太傻，太傻了……
“我不說傻話，你別急，慢慢說，慢慢說……”男子眼眶發紅，語氣哽咽急道。
見他鎮定了下來，女子接著道：“好好照顧自己和我們的女兒……”女子的呼吸越急速起來。
男子急得六神無主，隻能大呼叫醫生。女子阻止女兒想走出去的腳步，她時間不多了，不能再等了。
女子深呼吸口氣，努力平息自己的呼吸。才輕聲道：“不用叫醫生了，沒用的。”
“怎麽會沒用，要不我們換醫院，我們到美國去。那裏的醫學這麽發達，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說完，就想抱起她。
女子吃力的搖搖頭。“保耿……輕兒……”還沒說完，又是一陣緊喘。喘得似乎快透不過氣來。
“好，我們不去，不去了……你先別說話了，躺下好好休憩。”男子害怕的幫她順氣。
順了口氣，女子固執道：“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和我們的女兒。”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男子連連點頭，怕她再度激動起來。
聽到他的保證，女子雖然有些不放心，但她已無力再做什麽了，她轉而看向女孩，“輕兒……”女子抬起另一隻手，去拉女孩。
女孩靠過去。
“輕兒，媽媽好後悔沒能好好照顧你，可惜再也沒機會了，記住，不要步上媽媽的……後塵……”女子喘得更厲害了，雖然喘得快要厥過去，但她還是緊盯著女孩，似乎非要聽到女孩的答案。
看著她，女孩輕輕點下自己的頭，雖然隻是輕輕的點頭，但眸底的堅定透出她的決心。
女子看到了，她用盡最後一口氣，再望了眼她最愛的兩個人，就含笑而終了。但笑容裏卻帶著淡淡的遺憾，遺憾她最終都沒有機會補償對女兒的虧欠。
隨著她的咽氣，女孩本已平息的淚水再次滑下來。她到最後還是不能原諒她的自私。
“不……”男子悲痛欲絕的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