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裏煙波

"我就說錦書姑娘是個有造化的。”內務府的陳太監環顧一下屋內擺設,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靠南牆根兒碼了四條長凳,再就是炕頭上一人一隻的衣箱,瞧這寒酸樣兒,真比守門太監歇腳的地方還不如,他是內務府分管敬事房的掌事兒,平常掖庭這種地方腳趾頭都不會點一下,有什麽分派,直接打發手底下的小猴崽子來傳話就是了,不過這回和以往不同,太子爺身邊的馮祿來搬了這麽道口諭,想來裏頭是大有文章的,宮裏當差的,哪個不是鼻子比狗還靈,有點兒動靜就緊著心留意,橫豎來問一問,算是盡了意思。

錦書擦了擦椅子請他坐下,笑著道,“諳達這是拿我取笑呢,我能有什麽造化。”又沏了茶敬到他麵前,“我知道諳達愛喝釅茶,特地備下的,諳達嚐嚐,看是不是這個味兒。”

陳太監端起杯子抿了口,細咂了咂嘴,點頭道,“正是這個味兒!錦書姑娘仔細,裏頭還加了冰糖,真是個敞亮孩子!說起這釅茶,那話頭子可多了,拿鐵觀音來說事兒,泡的時候不能拿溫水,得拿沸水,一蹴而就也不成,得一點兒一點兒的來,別看這一壺才這麽點,沏起來得注五六趟的水,讓茶葉上下翻個兒,這樣才能泡得透,香味就逼出來了。”

錦書道,“諳達說得是。”

桌邊上站著的木兮奉承道,“諳達就是個福大運大的,滿肚子的學問,連沏茶都說出一大篇來,回頭等諳達得了閑兒,咱們一定要來討教,屆時諳達可要好好和我們說道說道。”

陳太監臉上笑開了花,溜須拍馬的話誰聽誰受用啊,況且是小主跟前有了差使的,這麽捧他是給他長臉呢!一麵又擺手道,“姑娘說這話我可不敢當,自有教你們規矩的姑姑手把手的調理,哪兒輪到我來!下回姑娘們有了空閑上我那兒去坐坐就成,這就是看得起我了。”

屋裏幾個人都抿嘴笑,張太監猛想起來了,說道,“盡扯閑篇,我差點兒忘了幹什麽來了。”朝錦書拱了拱手,“姑娘攀著高枝兒,眼看著就能熬出頭來了,才剛吃晌午飯前,太子爺隨侍的馮祿找我傳太子爺口諭,姑娘這幾天不必當差,隻管歇著就是,太子爺說等明兒請老祖宗恩旨,再給姑娘指派差事,要是湊了巧,姑娘上太子爺跟前或是上禦前當差,到時候可別忘了咱們這些個老人兒。”

屋裏另幾個人大感吃驚,圍著錦書道,“有這事?這可是好事!隻要差當得好,往後求主子一個恩典,在內務府記檔脫了奴籍,到了年紀就能放出去了。”

宇文湛這性子還是沒變,他定下的事就要辦,別人說什麽都是題外話,他全當沒聽見,這會子又自說自話開了,也不論人家樂不樂意。

春桃得著了大新聞,追著問道,“你什麽時候認識了那位主子爺?宮裏別的皇子常走動,隻太子爺少見,聽說下了朝不是上布庫場就是在上書房作學問,陳諳達說得沒錯,你真是個有造化的。”

錦書低頭道,“也沒什麽,早上打內務府回來,在夾道上碰著的。”

“說話了吧?”荔枝湊過來問,“說了什麽?”

錦書怔了一下,“就問叫什麽,在哪兒當差。”

“瞧瞧,可不是時來運轉了!”三個女孩兒笑得一臉曖昧,“回頭得了勢,好歹顧念著咱們,錦姑姑。”

錦書不理她們打趣,往陳太監杯裏敘了水,道,“諳達,那我這兩日就在屋裏聽信兒,蕭姑姑那兒勞您給告個假。”

陳太監想起前邊傳蕭姑姑到敬事房,把這事告訴她時她一臉的恍然大悟,“怪道我說調她到太皇太後跟前當差她不願意呢,原來還有這茬。”

陳太監是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七八分,心裏替自己的幹兒子可惜了,小德張是伺候太後的梳頭太監,才進宮那會兒就認了他當幹爸,有幾回路過掖庭看見了錦書就動了心思,求了他兩回讓說媒,宮裏太監宮女結“對食”是常事,兩個可憐人湊在一塊兒過日子,好有照應,就和一般夫妻差不多,就少了“那事”罷了,太監不能人道,可也知道疼老婆,他看在小德張叫他一聲幹爸的份上就答應了,才打算找個沒人的時候單獨和錦書說,就出了這事,這回是要把話爛在肚子裏了,回頭還是叫小德張死了這條心吧,太子爺叫留著的人,誰活膩味了敢動!

忙應道,“你放心,我和蕭姑姑打過招呼了,你安安心心歇著,等上頭有了吩咐,我再打發人來知會姑娘。”起身拍拍衣裳道,“行了,我該走了。”

屋裏人都送到門前,客客氣氣道,“諳達慢走,不送了。”

陳太監回了回手,打著傘慢慢悠悠出院子去了。

幾個人上炕坐定,閑聊了一會兒,荔枝說,“虧得有這出,要不得出事兒。”

錦書不明白,問道,““怎麽了?”

荔枝掖掖搭在腳上的被角,抬抬下巴道,“就那陳太監的幹兒,梳頭張,和我打聽你不知打聽了多少回了,我瞧那小子憋著壞,太子爺不發話怕是就要叫他幹爸來保媒了。陳太監什麽人?老虎頭上都敢薅一把毛的主,你要是不答應試試,除非你不在大內,否則就整治死你,你這回是命大呀。”

錦書漲紅了臉,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木兮呸了口,“這些沒陽壽的!缺了嘴子的茶壺,還學爺討媳婦,也不怕下輩子做牲口!”

“所以我說是好事,能出掖庭就成,白撿了半條命似的。”春桃歎口氣道,“不過太監裏也有缺心眼的,就像咱們貴喜公公,今兒侍膳時出了岔子,皮爪籬吃了個夠。”

眾人一驚,“怎麽回事?”

春桃搖頭道,“今兒犯了忌諱,也不知怎麽的,腦子趕不上嘴,當差也好些時候了,竟連侍膳不勸膳也忘了,狗搖尾巴一樣和太皇太後說:老祖宗,這是新下來的菜式,壽膳房費了好大的功夫做成的,奴才伺候您嚐嚐。好家夥,把他師傅嚇得臉色都變了,皇上也在呢,不要命了!差事當下來後,他師傅親自上手,巴掌打得放悶炮似的,我聽著都疼!”

宮裏掌嘴戴上皮手套打,聽不見脆亮的響,挨的人卻很疼。規矩是死的,伺候主子光嘴上會說不成,就好比侍膳,隻管當好您的戳腳子,盡著心的看主子眼色。天家用膳和老百姓吃飯不同,居家過日子,待親朋客氣,讓一讓菜是常見的,在宮裏不成,主子不言聲,旁邊執家法的太監卻要嗬斥,不許多嘴!就這,交了差使,洗幹淨臉擎等著掌刮吧!

幾個人瑟縮一下,荔枝喃喃,“這會子不知怎麽樣了,八成幾天吃不了飯了。”

春桃笑道,“那小子皮實,捱幾下扛得住,可惜了芋頭番薯,吃不成了。”

木兮啐她,“得了吧,人家都挨打了,你還惦記著吃呢!”

四個人笑鬧了一陣子,春桃道,“難得這麽齊全,虧得今兒下午準了我半天假,咱們才能湊到一塊兒。說起對食,浣衣局銀針兒的菜戶是誰,你們知不知道?”

春桃是個話簍子,又在同樣愛聽閑話的定妃宮裏當差,那新鮮事,說起來一車一車的,見眾人搖頭,她得意道,“告訴你們吧,配了背宮的鄭全福,就是乾清宮偏殿裏,背著光溜溜的小主送到皇上龍床上的那個太監。”

木兮歪著腦袋問,“怎麽是在偏殿裏?聽說是從小主寢宮裏背出來的。”

春桃嗤了聲,“眼皮子淺的,你當是背著個大活人東宮西宮滿世界瞎跑呢!我聽姑姑們說,皇上翻了誰的牌子,那個妃嬪就等著提燈太監來領,到了乾清宮偏殿裏有專門的人伺候寬衣,脫完了大披風一裹背到皇上寢宮,也就幾步路的事兒。”

荔枝覺得好奇,“都說皇上雨露均沾,到底心裏有偏向的人吧,敬事房誰的記檔最多?”

女孩子們對這類話題一般都感興趣,一麵紅著臉,一麵滿含期待的望著春桃,春桃難為的皺皺眉,“大致差不多吧,皇上勤政,聽說常‘叫去’,傳侍的天數很少,有時候深更半夜爬起來批折子,批到不痛快的地方就拍桌子罵混賬,把禦前的人嚇得氣兒都不敢喘。我昨兒從銀針兒那裏聽來的裏頭的規矩,學給你們聽聽,要不要?”

荔枝和木兮拿帕子掩著嘴,春桃見錦書愣愣的,便問,“聽不聽,快說,回頭又罵我沒正形。”

錦書也大方,點頭道,“你說吧,咱們都想聽。”

春桃被她一句話逗樂了,“你倒是個直腸子,比她們爽快多了!”推開南窗看看,見左右無人,就壓低了嗓子道,“前麵翻牌子的一溜過了,皇帝先上龍床,被子蓋到腳踝處,腳丫子露在外頭,等背宮太監把人送來,妃子得從龍足這頭匍匐鑽進大被,然後就‘那個’……總管在窗外候著,還掐時間,要是時間長了,就在外頭高唱:是時候了!說是怕皇帝中馬上風。”

荔枝對“馬上風”一說不能理解,又纏著春桃解釋,春桃冥思苦想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錦書很坦然,這個她是知道的,大鄴時宮裏出過這事,發生在她大皇兄身上,當時就死了,所以一直記得太醫說的話,她複述道,“馬上風就是**猝死,中醫稱‘脫症’,民間叫‘大泄/身’。”

春桃道,“沒錯,就是這個!我沒念過書,說不出來。”轉頭問錦書,“你是怎麽知道的?”

錦書噎了下,拉過炕桌上的篾籮低頭穿針,隨口道,“我小時候聽人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