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夢沉書遠

錦書罰跪,皇帝和太子那邊沒有任何動作,這讓太皇太後很是高興,提著的心暫且放了下來,掐著點兒,看錦書跪夠了一個時辰,便恩準她起來了。

錦書揉著膝蓋,對這次的無妄之災緘口不語,小命給涮著玩兒,往後肯定是常有的事,別的沒什麽,當差時更用一分心也就是了,心到手到,做得沒漏洞讓人抓是最好,可要是人家存心找茬,那憑你再精幹都沒用,大不了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場,等哭過了還得這麽活著。

才剛跪在穿堂口,西北風吹得她牙關直打顫,這會子起來了,腿僵著,身上又冷,這種苦真夠受的,春榮讓她到配殿裏的火爐子前暖和暖和,她伸手烤了半天,臉上烘得熱辣辣的,背上卻不覺轉暖,一陣寒一陣冷,就像在冰水裏泡過了性兒,再也解不了凍了似的。

西偏殿裏又傳來清脆兩長一短的擊掌聲,這是要敬煙的暗號,她忙搓了手過去,到太皇太後麵前背過身子一劃火石,點上蒲絨,又拿火眉子引了煙絲,把煙杆子穩穩遞到了太皇太後嘴邊。

太皇太後咬了煙嘴,心裏暗琢磨,還真是個能忍辱負重的,罰過了,當差不使性子,臉上還是恬淡的笑,這宮裏能做到這樣的怕也沒幾個。於是才吸了一鍋就擺手作罷了,對她道,“我罰你,你怨不怨恨我?”

錦書微彎了下腰,“奴才不敢。”

太皇太後道,“我要聽真話。”

錦書迎上了太皇太後探究的目光,心裏百轉千回不知從何說起,隻道,“奴才小時候曾聽姑母提起過老祖宗,姑母說老祖宗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生了一雙火眼金睛,什麽事都逃不過老祖宗的眼睛,老祖宗賞罰分明,最是公正無私的,奴才也覺得姑母說得對,所以老祖宗不論怎麽罰奴才,奴才都認,惹老祖宗生氣是奴才的不是,老祖宗叫奴才跪牆根兒,定是奴才做得不好,奴才絕沒有半句怨言。”

太皇太後微一愣,心道好丫頭,真聰明,知道合德帝姬在世時極受她喜愛,她常在人前誇她賢良,婆媳間的感情勝似母女,如今想來,就是瞧著故去的媳婦麵上也不該為難這個孩子,自己心裏裝了家國天下,卻把從前的東西丟了,如此為人豈不汗顏麽?

皇帝取明治帝而代之,縱然是天命所歸,到底奪了別人家的江山,如今坐擁這萬裏疆土,卻獨容不下這十幾歲的孩子,斷不是君子所為。

此時已是巳末,到了傳膳的時候,崔貴祥進來打千討旨意,太皇太後點了頭,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對錦書道,“準你半天假,你歇著去吧!”

錦書謝了恩,重又退回到配殿,入畫下值回來,端了一碗蛋羹放在炕桌上,努了努嘴道,“快趁熱喝,這是膳房的貴喜偷偷給你留的,瞧你臉發青,腸子都凍成冰了吧?有熱呼東西下肚子,腸胃裏暖和了,身上就好了。”

錦書歎了歎,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慈寧宮的錦書又罰跪了,恐怕沒幾個人不知道的。

入畫看她直哆嗦,忙抽出值夜用的氈子披在她身上,因著過了年,宮裏的地炕都封了,隻有一隻炭盆子可取暖,就把矮杌子往前挪了挪,“你別坐炕頭上了,到火前來坐著吧!”

錦書搖頭道,“我這樣挺好,喝了東西,這會兒暖和多了,那火烤得我臉發燙。”

入畫笑道,“就你臭美,都快凍死了,還顧得上臉麵。”

錦書抿嘴一笑,拉過笸籮,穿了絲線開始繡襪子上的花,襪子是白綾稱著厚棉紗做的,合線捧在腳背上,針腳雖好,那根線露在鞋口外頭看著總礙眼,她就想著在上麵繡上一溜碎花把線蓋住,繡著繡著花式就多起來,又是牡丹花,又是滿天星,才繡好一雙花開富貴的,是給太皇太後的,自己繡了兩朵梅,粉色的花瓣,嫩黃的蕊,好看又不僭越。

入畫還在邊上絮叨,她隻顧垂著頭飛針走線,偶爾應上一句半句,就算打發她了。

大梅下了值進來,自己盛了飯,到鍋子前吃上了,宮裏當差的湊不到一塊兒吃飯,吃鍋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壽膳房備好了送來,前一個人吃完了,下一個人來,加了湯料還能接著吃,一直在爐子上架著,冬天也不愁菜冷。

大梅是個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湯呼呼的一通喝,邊喝邊道,“我瞧你下回就學太監們,在膝蓋上弄塊皮子墊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還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入畫呸了一聲,“狗裏吐不出象牙!”

大梅覺得挺無辜,眨著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麽?”

入畫是怕傷錦書的心,忙遞眼色給她,一麵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當啞巴賣了!”

大梅咂出味道來,訕訕的不再說話了。錦書知道她們的心思,也不知該說什麽,她們都是為她好,自己這樣,叫人操不完的心,說謝謝都多餘。

忽聽得外間一串淩亂的腳步聲,春榮猛地打了灑花軟簾進來,臉上怒氣衝衝的,眾人一怔,才要問她怎麽了,見她另一隻手揪了一個小宮女的耳朵,往屋裏一拖,回身到美人觚裏拿了簟子,揚手就往小宮女身上來了兩下子,隻因現在還穿著棉袍子,簟把子抽在身上撲撲的響,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宮女倒是沒被打疼,不過嚇得夠嗆,眼淚簌簌的往下落。

春榮氣得臉發白,恨道,“早該拿火筷子夾你的舌頭!沒眼色的!手腳本來就笨,當差又不盡心,幹著活還鬧上了,這會子打壞了萬歲爺親提的匾,怎麽辦?回頭讓護軍抄你的家,殺你全家的頭!”

小宮女隻有十二三歲,嚇得跪下抱住了春榮的腿,顫著聲告饒道,“姑姑我錯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別殺我家裏人的頭。”

春榮抬腿就把她踢翻了,冷著臉道,“我沒那個本事救你,你闖了這麽大的禍,憑誰也救不了你!我常說讓你們留神當差,你們怎麽樣?就知道梗脖子!”

原來是才進慈寧宮的一幫粗使宮女年紀小,在當差時鬧著玩,打掃正殿時失手把殿上的“慶隆尊養”匾砸了下來,那是皇帝親筆,用琉璃鑲的框子,一旦損毀再難修複,這樣大的事早就報了上去,哪裏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費力氣,你到西偏殿跪著等候發落吧!”春榮被她哭得頭疼,胡亂揮了兩下手,“別哭了,這會子哭也晚沒的招姑姑們厭煩,快出去。”

小宮女站起來,抽抽搭搭的跨出配殿,春榮深深歎了口氣,“這條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淺的,還要連累我。”

入畫道,“這群小蹄子的確欠教訓,上年進來的也不知怎麽了,打不怕罵不怕,這回出了這樣的事,老祖宗總要嚴辦,以儆效尤。”

她們喋喋說著,錦書隻覺背上發冷,腦子裏糊塗了,繡花針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卡卡響,渾身控製不住的打起了擺子。

春榮看她神色有異,忙伸手探她額頭,喝地吸口涼氣道,“燙得這樣怎麽還在這兒坐著?老祖宗不是準了你半天假嗎,快回榻榻裏去。”

錦書勉強放了針線,咕噥道,“才剛還好好的……”

“節氣不對,你又在風口上吹了一個時辰,冷風都往骨頭縫裏鑽,不病才怪。”入畫手忙腳亂的收拾起她的笸籮,“你先回去,老佛爺用了膳要歇覺的,茶水上用不著我伺候,到時候我上儲秀宮給你請太醫去。”

錦書應了,掙紮著下地,大梅擦了嘴來攙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處去,咱們順道。”

一路踉蹌著回了西三所梢間裏的榻榻,所幸炕還是熱的,大梅料理她躺下,給她掖實了被角,推開窗屜子往天上看,日正當空,闔宮屋宇上的積雪還沒化透,慈寧宮的單簷歇山頂在至高處,日光一照便顯露出來,黃琉璃瓦折射出萬點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回頭看,錦書頰上暈紅一片,很是虛弱無力的樣子,要是等入畫伺候太皇太後睡下再去請禦醫,恐怕耽誤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會兒,我這就往儲秀宮去。”

錦書昏沉沉嗯了聲,想道個謝也提不起勁來,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沒作下病,這回吹了風就不成了,真真病來如山倒。

心想睡一覺吧,說不定睡醒了就好了,於是合上眼,卻又滿世界渾渾噩噩的不安穩,怪夢一個連著一個,看到的盡是死去的人,她的父母親,一眾兄弟,好像又回到了以往的日子,大夏天的,在天篷裏納涼,園子有魚缸有石榴樹,皇父把她往膝頭上一捧,講講霸王別姬啦,再說說給壓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撫撫她的臉,在臉蛋/子上叭地親上一口,“老十五,將來找女婿要找個有擔當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沒能耐,保護不了你們,一到緊要關頭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隻顧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這樣多的苦……”

她抱著父親抽泣,遠遠看見母後戴著九龍四鳳冠,在宮女的簇擁下逶迤而來,卻不走近,在單翹五踩鬥拱下駐足不前,隔著八字琉璃影壁囑咐她,“老十六離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墳上添一坯土,好叫我們安心。”

她的胸口劇痛,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哽咽著喊母後,母後並不動容,攜起父親的手,兩人有說有笑的漸漸遠去了,剩下她一人癱倒下來,對著突然橫亙在麵前的大河痛哭流涕。

“不正常,你哭什麽!”身旁突然有個聲音冒出來。

她忙不迭擦幹眼淚抬頭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的對她道,“真不明白皇父為什麽給你取了這麽個封號!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淚卻有那麽多!”

老十二上下顛著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若是有機會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瀾舟派去給咱們守墓的人不好好當差,神道上的樹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曬得咱們受不住。”

錦書忙道,“委屈哥哥們了,我也想出宮去,可宮裏守備森嚴,我出不去。”

老九道,“別急,將來且有你說話的日子,你去不了就打發人過去給咱們栽兩棵樹遮遮陽。”

錦書懵懵懂懂應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覺失笑,這個誑語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籠中鳥,又怎麽去栽樹培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