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中引氣

容輝縮成一團,還覺手腳冰涼,激靈靈一陣戰栗,睜開眼來,天色已經大亮。坐起來伸了個懶腰,隻覺神清氣爽。心下好奇,下地推開窗格。廊外秋霜如雪,芙蓉泣露。花木中假山錯落,瑰麗秀美。山外甬道縱橫,飛簷隱映,端是美輪美奐。

他擊節讚歎,隻是瀟璿不在,不敢亂跑,隻好探頭環顧。屋外圍著抄手遊廊,遊廊外是一座花園。園中人影晃動,卻非門中弟子。眾人年紀尚輕,衣衫各異,似也是拜山學藝的少年。

容輝見到同行,心頭一寬,又要忍不住好奇,兩相權衡,決定隻在門口瞧瞧。拉開門閂,去接門口放著一隻包袱。又瞥見四周無人,於是一把提進,關上門拆開來看,竟是一套衣衫。

雪綾夾襖,銀絲刺繡。棉布褻衣,雪羅長襪。紫竹束發冠,羊皮軟底靴。雖非鑲珠嵌玉,一針一線,卻十分精致,顯然出自淑女手中。

他當先想到瀟璿,心中一暖:“想不到你還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這般精致,豈是一夜之功?你既如此熱心,又何必冷眼嚇我,讓我躭驚受怕!”悠然輕歎,思緒脈脈。

院中有間夥房,容輝為表敬意,先打回一桶熱水,仔細擦洗。熱水激體,筋骨隨著舒展。舒爽之餘,忽覺全身疼痛,腰酸腿軟,正是疲勞所至。

他洗盡淖垢,才敢穿上新衣,去吃早飯。想到瀟璿關心自己,心中底氣漸生。走在廊下,也敢昂首挺胸。麗服有輝,更顯得得他神采奕奕。

食堂占地不小,“開小灶”的也不少。容輝見中少年三五成群,熙熙嚷嚷,多在議論“入門考核”。有心人見他衣著不俗,紛紛點頭示好。

容輝微微頷首,卻不敢上前搭訕,忙掏出腰牌,領了一份白饃素麵,找了處空位張口就吃。眼下全身酸疼,隻覺索然無味,難以下咽。

其實酒樓為了讓食客開胃,往往加重口味。而蕭老年紀大了,味覺不靈,口味更重。容輝跟著吃喝,已成習慣。而修煉者講求心平氣和,所以忌食“五辛”:

蒜躁“火氣”,最能傷心,多食則精神不振。蔥耗“水氣”,最能傷腎,多食則情緒難安。韭克“木氣”,最能傷肝,多食則易怒亂情。薤困“土氣”,最能傷脾,多食則煩惱憂鬱。興渠蔽“金氣”,最能傷肺,多食則情緒悲觀。

這五種味重食物,乃天地邪氣所生。修道者謂之“五葷”,多食則易傷及“五髒六腑”,最為忌諱。早飯時間,“水雲堂”管事來回叮囑:“不準亂跑,不準生事,不準拌嘴打架……”容輝吃完早飯,也不敢遠去,隻在別院間漫步。

別院建在“中街”兩側,西住女賓,東住男客。占地既大,屋舍又多,於是分作“天地玄黃,春夏秋冬”八院,每間院子都有四麵廂房,中間是奇石小池,山水錯落。每間廂房分別冠以梅、杏、桃、牡杜、石榴、荷、葵、桂、菊、木蓮、水仙、臘梅等十二種花名。山穀和暖,正值水仙花開。鮮葉如翡,雪瓣金蕊。迎風舞動,清香盈盈。

容輝走馬觀花,在東院隨意溜達。見布置雖異,卻無不典雅別致。少年人為數不少,或是三五成群,四處串訪。或是信步悠悠,隨心漫步,當真是處修仙訪道的所在。

他步履艱難,走走停停,才轉過大半東院,忽聽三聲鍾鳴,刀客“午時”。擔心誤了午飯,又折返東廂。繞過假山,轉到上屋,卻見瀟璿站在房前。

克絲束發,挽著隨雲斜髻。身穿青羅深衣,腰係雲紋大帶。玉墜掛穗,褶裙翩揚。手拎包袱,輕倚廊柱。風姿綽約,不可方物。

容輝滿心歡喜,上前招呼“阿姐”進屋,又挺起胸膛,向瀟璿展示新衣。瀟璿坐到桌前端瞧,見長短正好,隻樂到心裏,隨手解開包袱,托出一隻青瓷香爐,和一隻長頸瓷瓶。

容輝拿起瓷瓶輕搖,瓶中珠丸相擊,唰唰作響,竟是丹丸。他挑眉輕疑:“什麽藥,給我的?”

“理氣丸。”瀟璿揭開瓶塞,倒出三粒蜜丸,托給容輝:“身上不自在還到處顯擺,快吃了!以後飯前三粒,再靜坐兩刻鍾,兩日就好。”又摸出一包丁香,擺好香爐,拿紙煤子點著,霎時間幽香四溢。

容輝被道破心思,隻好訕笑著接過蜜丸,仰頭吞下,隻覺口中甘苦,身體似被一股涼氣侵襲,忽然舒爽輕靈,似要羽化乘風。深吸一口氣,更覺心寧神靜,頭腦清明,於是正色問起入門的詳細情由。

瀟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相談半晌,容輝又不住歎息:“新弟子考核,當真很難?”

瀟璿知道得多,所以講得多,不料嚇到了容輝,隻好改口嗔怪:“進學不也得考試麽……你不必憂心,男孩兒隻要毅力。至於女孩兒,另有標準。兩月後較技,卻著實不易。隻有表現優異,才有機會研習上乘武學。而你一點拳腳不會,就別指望讓名師看中了!乖乖學些普通拳腳,兵刃功夫吧!”言語慎重,是想激勵容輝積極進取。

容輝不以為意:“那阿姐定能幫我開個‘後門’!”

瀟璿瞪眼輕淬:“呸,好沒出息!你若在山上修煉時略有小成,還有機會拜入名師門下。若是修為和資質實在平凡,也隻能被派到各地,經營庶務了!”

容輝覺得殺人不如救人,點頭讚同:“我若能進到‘醫館’研習醫術,倒求之不得。一來繼承家學,二則也能常見到阿姐,沒準還能給阿姐療傷治病呢!”心中卻想:“性命關天,到時都得巴結我。讓他們一人留下一手功夫,還有賺的!”

瀟璿瞪眼嗔他:“去—,少貧嘴。我功夫不差,一般的江湖宵小,我還不瞧在眼裏。基礎訓練後,我親自傳你些真本事。”

容輝本以為她要托人“開後門”,不料是“開小灶”,欣喜直上眉梢:“那好得很!”轉念又問:“那功夫難不難學?”

“好不出息,還沒學就挑三揀四!”瀟璿更沒好氣:“難不難,我說不準。要想學成,除要刻苦專心,更需機緣,就不知你有沒有這個造化,還是先練好基本功要緊!”又說了些門中忌諱,見到了開飯時間,才告辭離開。

容輝按時服藥,靜養三日,已是身心舒爽,疲勞全消。到了十月二十,日方平旦,管事突然來喊:“時辰到了,都起來!”“起晚了的,直接下山!”……

山上寒冷,棉絮又薄。容輝蜷縮被中,睡得迷迷糊糊。噪音入耳,一驚即醒,匆忙穿衣,隨眾人出了“太極門“,直往練武場去。

屋外燭火方滅,弦月高懸。寒風徹骨,流雲浮動。眾少年披星戴月,魚貫跟隨,衣袂風帶,咧咧作響。容輝腹中空虛,才慢跑到廣場,已受不了寒風擊麵,腦中脹痛,氣喘籲籲,又暗暗後悔:“早知道不讓吃早飯,昨晚就該多吃點……”

考核歸“號房”負責,五名錦衣中年已等在廣場中央。首座周瀟寧待眾弟子細細索索,排好對列,才踏出一步,朗聲說:“習武之人要想略窺門徑,無不毅力超然,十年磨一劍。有的人習武十年,能登峰造極。而有的人在江湖上奔波十年,仍隻初窺門徑。其中差異,還需你們自己體味。現在考驗你們的毅力,你們必須在太陽中天前繞山一圈,然後回到場上。中途放棄,或未能按時返回者,均不合格!”

說話間日出東方,金芒萬丈。鳥鳴啾啾,生氣勃勃。周瀟寧眼前一亮,深吸一口氣,揮手發令:“開始!”語聲不大,卻振奮人心。眾弟子爭先恐後,跑離廣場。

山中要地聚在中軸線上,住處間隔較大,零星般散落山中,占地極廣。眾人繞山一圈,不過八十裏路。隻要身體健壯,勻速慢跑,均能按時到達。隻是有人自持練過氣功,有意炫耀,故意大聲嚷嚷。過不多時,眾弟子開始相互打聽起出生來曆。

人若有所旁顧,不免心生惰性。說笑者不知不覺中,隊伍已漸漸慢下。又過了半晌,隊伍漸漸分成兩截。一截心無旁騖,勻速前行。另一截卻越跑越慢,漸漸落在後麵。

容輝孤家寡人,初來不久,誰也不認識,倒沒人找他說話。他這才明白:“所謂毅力,並非全是克服外界困難,多數還在克服心中惰性。”於是步履不變,一直跟著前隊。

周瀟寧讓弟子端來太師椅,又抽出長劍,插進磚縫。日行漸高,劍影漸短。兩個時辰過去,還沒弟子回來。他皺起眉頭,不住心歎:“往年紮過幾年馬步的,一個時辰就能回來。哪像今年,什麽人都往山上送……”正感慨山中遭變,世風日下。忽見林外白影晃動,二十餘人魚貫跑來,方略感寬慰。

眾少年累得麵紅耳赤,大汗淋漓,紛紛癱坐地上,大口喘氣。周瀟寧抽起寶劍,抬頭望天,悠然輕歎:“不錯,時辰恰好。”卻見眾少年嘴中埋怨,全無規矩,不由沉下臉來,厲聲吩咐:“所有人脫下外衣,原地靜坐!”眾少年大吃一驚,抬眼見他臉色陰厲,又不敢頂嘴,隻好解下衣扣,席地坐下。

瀟璿早晨收到消息,正躲在樹後觀看,見容輝跟著跑回,心中本極寬慰,又見眾人脫下衣外,不由羞紅了臉,連連跺足。瞥眼見四下無人,忙抬袖掩臉,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