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越船美人

範蠡失落地望著施施戒備的眼神,牙關不由得緊了緊;他轉過頭去,從身畔的淺水處看到兩人映在水麵的身影,一黃一白若即若離,似乎永遠不會交集。

略一側臉,一縷刺眼的晨陽直射過來,範蠡垂下長睫,須臾之間做了一個決定:

“夷光妹子,不管複國大事成與不成,五年……五年之後我定會想法子帶你逃出吳宮,讓你和父親一起離開吳越,改頭換麵重新過活!我——自會給你一個穩妥的歸宿。”

施施鬆開被石頭碰痛的右腳拇趾,正蹶著嘴巴往上麵吹氣,聽到範蠡的話仰起臉來,看到他濃黑的雙眉下挺秀的鼻梁,還有略帶緊張而微抿的紅唇;那張原本戴著客氣疏離麵具的一張俊臉,此時多了幾分可疑的紅暈。

“你說什麽?五年之後帶我離開吳越?”施施的重音放在‘五年’這兩個字上。

“我範少伯若有一口氣在,對施家妹子許下的承諾定當兌現!”範蠡說出這句話,心裏突然就輕鬆了許多;他兩眼灼灼盯著施施,以為能從施施臉上看到驚喜交加的神情。

施施沒深想他說的‘歸宿’是什麽意思,對範蠡這種自以為是的承諾根本嗤之以鼻,‘先不說給姬夫差當五年的小老婆是什麽恐怖滋味,就單說天天應付吳王宮裏的那些鶯鶯燕燕也夠鬧心地......’

‘電視劇裏演的那些後宮女人的爭鬥比官場上還黑暗凶殘,我林施施這麽憨厚善良一陽光少女,要是在吳王宮裏住上五年,不死也一定會瘋掉滴!曆史上的西施好像是在吳王宮住了將近十年……管他呢!自己可不會傻乎乎地真的去當個賣身又賣命的女間諜;先在吳王的後宮攢攢小錢,找到機會就逃出吳國去周遊列國!’

‘記得曆史老師說過,春秋戰國時期是儒、道、陰陽、法、墨、縱橫等學術派別奠基的時候,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年代,當世都有哪些名人;說不定在隨便在大街上一逛就能碰著孔丘孫武等等名士出門喝茶呢!咱也和他們辯個經、論個道啥的,當一回高人......就憑我林施施小姐掌握的現代文明,在這個落後的時代還不能混個風生水起?!嘿嘿……’

施施暗自思量好,心情好了很多。

“範大哥,你餓不餓?”範蠡剛才叫她妹子,她也趁機‘哥哥妹妹’地套個近乎吧!

反正就目前的處境來說,自己的自由還掌控在這個小白臉手裏,得和他處好關係,“範大哥,我的肚子咕咕叫呢!那邊有幾棵樹,我們去看看是不是結了能吃的野果子?”

她咯咯地笑著站起來提起裙角,“我模糊看著樹梢上有黃點子,說不定是熟透的杏子呢,誰搶到就是誰的啦!”

施施邁著輕盈的腳步向遠處的樹木跑去,身後的沙地上留下一串串小巧的花腳印。

範蠡伸到懷中的手縮了回來,他剛想再發兩個火丹,便以屬下們確定他所在的方位;現在見夷光這副難得一見的嬌憨之態,他猶豫了。

晚一日到姑蘇又何妨?

“夷光,且緩行!防著大獸隱在林中啊!”

“切——這地方就那稀啦啦的幾棵樹,能有什麽野獸?”施施回頭向範蠡範蠡一伸舌尖、皺起鼻頭做了個鬼臉。

範蠡呆住了,沒想到夷光還有這麽活潑可人的一麵;從水中將她救起之後,她似乎改變了很多。

河邊暖風微帶著濕潤,施施的笑聲如叮咚聲悅耳動聽,她奔向的正是晨陽斜照的方向,陽光隔著樹影,溫和地打亮施施身上那襲淺黃的絲袍,這縷倩影瞬間鐫刻在範蠡的心底。

他不自覺地兩眼一彎,少年人的浪漫情懷油然而生,拔腿就循著施施的腳步追去。

“右相大人——右相大人——”河麵上出現了一條當地漁民的獨木舟,兩個黑衣人向範蠡一邊大呼一邊揮手。

範蠡停下腳步,扯了扯嘴角,他好像是第一次發覺自己的屬下行事如此利落,在他發出信號不足一個時辰就能覓得他的行跡。

“大人!屬下們救主來遲,請大人恕罪!”

範蠡點點頭,“大船上的財物美姬可否安好?”

“回大人,昨日那批水寇已被屬下們盡數誅殺;現身之人未曾放過一個!貴女與進貢之珠玉完好無缺!”

“施姑娘,你溺水剛剛蘇醒,現在能即刻乘船回去麽?”範蠡轉回身,望著緩步走回來的施施,那張清水小臉上的醉人光采已蕩然無存,正凝神打量著剛上岸的黑衣侍衛。

“能行,我沒事!”施施聽到範蠡的詢問立刻點點頭;穿到這個時空來還沒吃到任何食物呢,一驚一詐地好像也很費能量,回到大船上應該能飽飽地吃上一頓吧。

兩名黑衣侍衛向範大人請示完畢,視線就一直粘在施施身上,施施向前走了兩步,覺得披散的長發有些礙目,就彎下腰扯了幾根枯黃的草莖,放在手掌收輕輕地揉...搓,等把草莖慢慢搓得軟韌了,把它們擰在一起,當做頭繩把披散的長發紮成個利索的馬尾。

三個男人沉默地望著施施的舉動,施施並不在意,她走到岸邊好奇地張望著淺水裏那條樣式古樸的獨木舟,忽地折回身來,找到昨晚晾在石頭上的布襪,然後緊跑幾步走到河岸邊,扶著老舟子遞過來的船槳,輕快地踏上獨木舟的船尾。

兩名侍衛盯在施施窈窕的背影,他們都知道夷光姑娘是這群美姬當中最光彩奪目的一個;範大人為了她竟然不惜親自跳江救人,二人昨晚居然這個荒島上,孤男寡女相對了一夜……

施施在船尾的橫板上坐下,把沾了泥沙的兩隻腳泡在河水裏清冼幹淨,隨意抖了抖水滴就套上了布襪子,兩個侍衛正看得呆怔,猛然聽到一聲輕咳!

侍衛們回過頭來,正對上範蠡將軍冷清清的眼神,兩人同時打了寒噤,收回遊離在夷光姑娘身上的目光,低下頭請範大人上船。

他們對範蠡將軍是敬畏有加的,這位範大人長相文弱,卻是十七歲時就執金戈馭鐵馬、衝鋒陷陣,立下軍功無數、有謀有略的硬漢子,不然年紀輕輕怎會做到上大夫第二的右相之位。

範蠡和兩名侍衛也上了小舟,老人先用長竿將小船撐向深水,再換漿劃水;沒用半個時辰,施施就看到一片寬闊的江麵。

江麵之上有條雙層樓船,看這木船的典雅大氣之造型和精致的雕花亮漆裝飾,施施認為,除去動力這方麵的改良,兩千年後的造船工藝也沒多大進步。

“夷光姐姐,你沒事吧!”

施夷光剛回到大船上,一個眼淚汪汪的美少女第一個撲過來抱住她。

施施憑記憶知道她叫燕魚,是這群美姬中對自己最友好的一個,“燕魚妹妹別擔心了,我沒事!昨晚被河水衝到岸邊,是那個老伯和他的家人將我救醒地。”

夷光回身指著劃著獨木舟遠去的老漁夫,說那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反正老人家已經走得快沒影了,船上這些長舌婦們也沒法找老人求證了吧。

“那範大人何時找到你的?他不是當時就跳下水去救你了麽?”燕魚眨了眨杏仁眼,怔怔地問施施。

“是啊,幸好範大人與那兩個侍衛大哥今天一早就找到了我,如果他們找不到老伯一家人居住的那個荒島,我沒準就在那位老伯伯家安居下來……做個真正的漁女呢!嗬嗬!”

範蠡並未走遠,聽到夷光將他撇得幹淨,否認與他單獨相對了一晚;不禁鬆了口氣,不知為何又有幾分失落。

圍過來的少女們聽到施施的話,紛紛嗤笑出聲,“夷光,你當真願意做個食不裹腹、衣不敝體的漁家貧女,那為何不躲起來?別讓範大人找到你啊?真是矯情......”

施施未及回答,燕魚哽咽著替她分辯,“躲起來?那半年之後心蠱發作怎麽辦?”

眾女麵色愀然,再無人出言為難夷光,隻有鄭旦神情複雜地望著施施;她從初次進越宮,見到施夷光的第一眼起就心下略略泛酸:

夷光年紀雖比自己小的多,但身材窈窕肌膚如玉,發育得明顯比她好;再加上施女一雙明眸秋水盈盈,鼻峰高挺秀美,櫻唇飽滿圓潤,雖然極少露出笑意,但是偶爾微笑時,好似雨後扶桑初綻,令她不得不嫉恨。

最讓她心生不平的是,眾女被逼著服下丸蠱那一天,她就跪坐在夷光身側,她看得清清楚楚:侍衛並未給她服毒!

就看夷光落水之後,範大人毫不猶豫地跳入江中去救她,這二人分明就是有私情!

可若真是如此,範蠡為何不將夷光收入自家宅院,反倒逼她成為細作送進吳宮?

哼、哼,男人哪有什麽真情可言?在名利兩字之前,什麽都可以割舍。

此刻,鄭旦並不覺得夷光可憐,看到她麵色蒼白、頭係草莖,兩腳隻著布襪的狼狽樣子,心中反倒有些許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