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夢境之水難

範蠡目光沉靜地負手立在越河的渡口邊,他身後站著數十個佩劍的披甲侍衛。

這位年輕的護國將軍沉默的時候神情冷峻至極,麵部線條的柔和與男子氣概的陽剛完美地揉合在一起,有著能瞬間打動人心的魅力。

前來河埠頭為進貢越姬送行的平民男女們,多半都用讚賞或是愛慕的眼神悄然凝視他;但是絕沒有一種眼神是猥褻不恭的。

因為不管是誰,看見範將軍的第一感覺都不是他的俊美,而是他的剛毅;他注視人的目光淩利而專注,仿佛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審視和戒備,讓你覺得他對你很客氣,同時也很疏離。

極少有機會接近王公上大夫的平民百姓們,認為範將軍這種獨特的氣質,就是令他們豔羨萬分的、士家子弟特有的貴族氣勢。

在離範大夫數十米遠的地方,一艘可容納百人的雙層樓船就泊在越水邊,這條越河向西北可以直接通入吳國王城——姑蘇城外的平江河。

定在今天啟程,範蠡是看過《日書》之後與宮中卜師商議的,卜師說這是個百事皆宜的日子;果然,一早風勢和緩、正宜北行。

河上的涼風拂動他朱色黑紋官袍的衣裾,他皺眉望了望正在緩緩漲潮的河水,有些不耐煩地眯起鳳眼向官道上看去。

載著越王和夫人以及幾位美姬的車駕終於駛到渡口。

範蠡快步迎過去,和下車的少姬們一同給越王夫婦行禮。

勾踐鷹眼微閃,冰封的表情閃過一絲破冰的溫情痕跡;他並不想從這片姹紫嫣紅中分辨出哪一個是施夷光;但是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少女們的臉上:

她們每個人居然都戴了條麵紗!

越夫人做事果真是周全。

越王鬆了口氣同時又有些遺憾:一顆絕世美玉在他發現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送與他人染指……勾踐氣悶地抿起嘴角,負在身後的手指握成了拳頭;他甚至開始妒恨能與夷光姑娘同行數日的範蠡了。

不過,勾踐沉吟瞬息之後還是向範蠡露出親切的笑意,

“範愛卿,你真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啊;有你出使吳國,此行定能成事;寡人沒什麽可擔心的!就等你平安歸來,寡人親自為愛卿接風洗塵!”

“主君言重了,與君分憂,是微臣的份內之事!”

因為越王的這幾句窩心話,範蠡白淨俊秀的臉上也笑得極為謙卑,差點到感激涕零的程度。

越夫人嘴角一抽,拿繡帕遮住紅唇微咳了一聲,她始終無法了解男人之間的虛偽可以高到怎樣的境界。

少女的至親們都是布衣之身,有越王殿下在,他們不能靠近渡口;便一齊湧到河邊捉住係船的纜繩,大聲囑咐著女兒保重身體、萬事小心。

範蠡向舟子們下令解纜升帆。大船緩緩離開河岸,岸邊的送別聲已變成一片哀鳴。

他回頭看看安靜地低頭圍坐在船艙裏的美姬和侍女們,麵上現出滿意之色:這一年來的嚴訓還是有成效的。

圍坐在船艙裏的少女們低垂著頭安靜地坐著,甚至沒有人起來看看河岸的風光;但是她們的麵紗和膝前的衣襟都已被淚滴浸染……

夕陽將要隱入一片煙霞之中,舟子們緩緩地將船劃向岸邊的一個小埠;這段江水雖是平穩,但是船上載著數位貴人和兩大箱進貢吳王的金銀珍寶,為穩妥起見,他們不能在夜間行船。

範蠡命侍衛就在岸邊生火造飯,女子們不得離船半步。

夷光和燕魚素來交好,她見船行了多半天,燕魚還是不住地流淚,便拉她起來走走,兩人步向船頭,眺望她們漸離的故鄉。

“夷光姐姐,你說我們這輩子還能回來麽?”

“能!隻要我們活著,總有機會再見到親人的。”

燕魚小聲地抽泣起來,夷光將她攬到自己懷裏,輕撫燕魚黑緞一樣的長發。

兩人穿的是同質的宮綢籠紗長裙;在落日的餘輝照耀之中,鵝黃柳綠的一對倩影迎風而立,就像兩隻將要隨風起舞的鳳尾彩蝶!

範蠡跳上船板,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動人的美景。

他的眼中隱現驚豔,下一刻卻是瞳孔緊縮、縱身躍起,“夷光,快回船艙——”

船頭下的水中,突然出現了兩個黑衣‘水鬼’,他們口中咬著銅匕,手腳並用飛快地攀上船舷!

範蠡拔出長劍,口中大聲呼叫,“來人!水寇偷襲!速回船上——”

他揮劍攻向第一個跳上船板的水賊,那黑衣人的身手也極為靈敏,側身一避,躍上船頭甲板,居然以短刀疾刺範蠡的咽喉!

夷光拉著嚇得麵色如灰的燕魚向船艙跑去,不料另一水寇也跳上船來。(他們的目標不隻是劫財,還有這些絕色的美姬。)

燕魚的肩膀被一隻濕涼的大手一把捉住,燕魚慘叫一聲!夷光這才發現燕魚被一個麵目可憎、渾身是水的男人用力向後拖去!

範蠡已被另一水寇纏住,聽到呼救聲前來救護的侍衛,也被水中突然鑽出的十幾名水匪圍住。

而船艙裏的少女們自顧不及,一個個尖叫不止;侍女們隻得緊緊地閂住艙門,她們若是衝出來救援夷光兩個,恐怕後果更為不堪。

夷光急中生智,她拔出頭上綰發的玉簪,用力紮向拉扯燕魚的那名水賊的左胸口!那黑衣人手中雖是向船邊拉扯兩名少女,眼睛卻盯在與同伴交手的範蠡身上。

“啊——你這賤女人找死!!!”

黑衣人感應到夷光的動作,下意識地向旁邊一閃,長簪正地紮進他的肩膀,他痛呼一聲鬆開攬在燕魚頸子上的手;另一隻手卻伸向夷光,擒住她的衣領用力一擲,將驚叫著的夷光扔到河中!

此時,範蠡已將長劍刺進對手的腹中,轉眼正好看到燕魚軟軟地昏倒在地,而施夷光的身軀已沒入河水!

“撲!”地一聲,範蠡長劍擲出,正中想要跳水的黑衣人後心!他望向與水匪交手的侍衛們:侍衛們已控製了局麵,十幾個黑衣水寇邊打邊退,已打算就此逃遁。

範蠡不再猶豫,他脫下寬袖肥袍,循著施夷光落水之處跳下船頭。

越地多河溪,他自幼水性甚好;但是此時日光漸無,隻憑淡淡的暮光看不到太遠的地方。

範蠡心裏突突地跳著,從未有如此慌亂過;他衝出水麵極目四望:十幾尺遠的地方有個黑影!

他深吸一口氣向那邊遊去;是她!夷光正瞪大美目向他這邊望過來,水鄉長大的女子,應該多少懂些水性的!

夷光似乎是被糾纏束縛在一叢水草之中,長葉軟韌如水蛇般地纏繞著她的手臂,暗黑的葉絡仿佛一掙就斷,可是施夷光卻是絲豪也不掙紮,看到範蠡向她遊來,臉上居然綻開奇怪的微笑……

漸漸靠近,範蠡捉住了夷光的手臂,正要拉她向回遊,忽覺一陣奇異的水流襲近:是渦流!臨近埠頭怎麽還會有激流?!此處一定有亂石礁......

狂亂的水柱如靈蛇一樣卷動他倆的身軀,好在他們並未處在那個黑暗浮沉的漩渦中心,借著頭頂明滅的夜光,範蠡看到那漩渦緩慢地旋轉,令人作嘔的眩暈之中,大船已消失在他的視野當中,隻能隱約地聽到屬下們焦急地呼叫聲......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被狂亂的潮流卷到了何處,範蠡忍耐著胸口的刺痛,不停地吸水吐水以維持著頭腦的清醒。

在漩渦暗流中求生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掙紮、不要抵抗,隨它的流向、任憑它帶你去它想要去的地方……隻是,他始終沒能放開抱著夷光的手。

可以自由地呼吸了?範蠡睜開眼,劇烈咳嗽了一陣子,借著夜光眯眼向遠處看了看,沒有一星火光,看來是個荒僻之地。

很幸運地,水流將他倆送到了一處平展的河岸邊,這個霧氣彌漫的岸邊生著茂密的野草,草中蛙聲一片,更襯得小島了無人煙的荒僻。銀白的月光打亮麵前這片地麵,身下的細紗反射出幽幽的夜光。

夷光呢?他這才想起,自己是為何到了這種境地。

施夷光就在他臂灣當中。

範蠡低下頭,用左頰觸到她鼻下還有微弱的氣息,一把將夷光抱起來放到身邊一處潔淨的大岩石上,深吸了幾口氣,然後凝神點擊夷光後背的肺腧穴。

一刻之後,夷光動了動,隨後吐出一大口苦水,然後沒命地咳了起來。

範蠡鬆了口氣,盯著夷光月光下越發蒼白的小臉,“沒事了,夷光姑娘......冒犯於你的那名水寇已被我誅殺!你......之前在船上的表現很鎮定、很勇敢!”

範蠡試著扶她坐起來,施夷光翻身坐起,盯著他看了一瞬,忽然很快地向後躲開,要不是範蠡搶過去將她抱住,夷光就從兩人所在的岩石上跌了下去!

夜色明滅,範蠡看不懂夷光變幻莫測的奇怪表情,隻得放開她坐到遠處,等著她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