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雖然時間已是深冬,但在現代化程度很高的都市裏,發達的供暖係統早已將那令人生畏的寒冷從這個怪物般的科技革命的必然產物裏驅離了出去。特別是對於老潘現在所處的這片中高檔住宅小區來說,此時屋內的溫度甚至讓人聯想到了炎炎夏日裏才有的燥熱。

因為這種燥熱,老潘寬闊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那汗珠有些油膩,在台燈照耀下散出油亮的光芒;加上那略禿並且同樣反射著油光的頭頂蓋,還有那些在光暈裏顯的有些透明的稀疏毛發,如此種種,讓人不禁將那可肥大的頭顱和某種專供食用的家畜類動物的腦袋聯係到一起。

縱然老潘其貌不揚,但是身份卻很是尊崇,人生經曆也夠豐富——他是會計學科班出身,又在官場摸爬滾打數十載,總算在知命之年爬到了“有資格占去市台整點新聞裏五分之一的時間”的顯赫地位,可謂手握重權,嘩嘩嘩嘩——

但是,這種大人物也有頭疼的時候——為了將分給那些欲求永無止無境的女人們財富做到“公平合理”,可算是忙壞了這個當年在大學裏所有功課都十分優異的高材生。

“新裝的室內換氣加濕係統還是不合格,這群¥奸商——不,再奸猾的商人也不敢欺騙自己。一定是那些沒見過這些高級貨的施工人員,沒有按照設備說明書來安裝。這也難怪,那群鄉下土包子怎麽可能看得懂全德文的說明書……”老潘在心裏嘀咕著,也隻有在心裏,他才會用這些俚語表達自己的看法,若是一出口,便是堂皇的官話:“提高進城務工者的素質,將是來年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長時間的腦力勞動讓老潘有些吃不消,但是一想到那個前幾日剛收入懷中的可人兒,便讓他有了將這個分配工作出色完成的決心。伴隨著這決心,還有自腹下升騰而起的莫名的欲望,於是腦海便再次浮現那可人兒交付初次時的情境……他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竟然裂了。

“這燥熱還真是異……”一句完整的話尚未出口,老潘便張著嘴巴呆在了座位上,如同被一個詭異的無聲悶雷突然擊中了一般。

一個黑色的身影,就靠在書案斜對麵的窗台上!

老潘總算是見過官場大風大浪的,很快,因為驚詫驟然縮小的瞳孔便恢複了正常,映在眼中的黑色影子也逐漸清晰起來:可以斷定,那是一個人,是一個身材削瘦的人,是一個身材削瘦的男人——這是借助著那人嘴裏叼著的香煙散發出的微弱亮光映出的那張臉和其頭上的短發推斷出來的,也是因為這光線太過昏暗,還無將這個人的相貌細節看清楚。可以確定的是,因為對方眼部微弱的反光,這個家夥帶著眼鏡……等一下,現在還不是判斷細節的時候,最急迫的問題是,這個家夥是什麽時候,以什麽樣的方式,突然出現在自己的書房?

要知道,老潘的書房,可是在十八樓。

“真是沒想到,在這種滿大街隨處可見的高層住宅區,也有您的產業。”那男人一步一步從黑色的陰影裏踱了出來,深吸了一口煙淡淡說道:“狡兔三窟?”

老潘一愣,未想到對方的態度竟然是如此的淡然,好似下班回到自己家裏一般淡然。但老潘也同時感覺到,伴隨著那個陌生男人無聲的步伐,巨大的壓迫感也在慢慢逼近,越來越沉重,這詭異的壓迫感甚至把老潘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勇氣也從他的體內全部擠壓了出去——但是,老潘的腦子仍然沒有停止轉動:“檢察人員?不會,若是上麵要動自己,自己絕不會收不到一點風聲;殺手?圓滑是自己處事的第一準則,不應該存在非以如此方式結束自己性命的仇人;小偷?小偷又怎麽會有這樣淡然的氣質和如此霸道的氣勢……“

於是,出口之話就變成了:“你是……哪位?”

“噢”男子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說道:“鄙人蕭涅。”

“妖……孽?”老潘一臉狐疑的重複。

“不是妖孽,是蕭涅——風蕭蕭兮的蕭,涅槃的涅……不用想了,咱們之前並不認識,啊,不對,我認識您,但您一定不認識我……”

說著,蕭涅已經走到了老潘一米開外的位置,到此也便停下了腳步,稍一歪頭,瞥了一眼書案上的本子悠然說道:“如此深夜還在執筆操勞,不虧是公仆,公仆……”

蕭涅的話語沒有任何諷刺的味道,老潘也不認為對方僅僅憑借一頁雜亂的數字便看破自己的所為。隻是麵對這個無處不散發著詭異的窗外來客,他確實有些搞不清對方的意圖——除了那沉重的壓迫感,卻偏偏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的惡意,於是強自鎮定試探道:“閣下不請自來,意欲何為?”

“太直接了吧……”蕭涅吐個煙圈道:“不過這樣也好,能節省大家的時間。我這個人也是喜歡直奔主題的——哎?您這書案不錯啊,嘖嘖,小葉紫檀,很貴吧?”

老潘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那個書案——這是別人孝敬的,他不會問多少錢,問錢也是件有失身份的事情。他要做的,隻是要拿出對方期待的利益作為交換,譬如某個工程的開發權限——“該死!”老潘暗暗罵了一句,閱曆豐富的自己怎麽會被這個陌生男人牽著鼻子走?等等,他剛才提到了書案,難道他是為了這個東西而來——那這件事倒好解決了。

“這東西的來曆我不清楚,若是原屬於您,我倒是樂見物歸原主。”

“不不不,我就是隨便說說,這麽貴重的東西,我可用不起。”蕭涅笑著擺手示意自己不要,“而且在我看來,隻要能用的寫字台都是好的寫字台。小葉紫檀或是壓縮板也沒有什麽區別,放到外行的眼裏,那些廉價的寫字台比您這個還要美觀上許多;對於不識貨的人來說,其名貴也好,稀有也罷,其實都沒有什麽實際意義,您說對吧?”

“對……不對。”老潘話一出口便後悔了,如此的失態,還是自己麽?與人談話時如此被動的情況幾乎從未在自己身上出現過。哪怕是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自己給上級留下的印象也是氣質內斂,踏實沉穩,怎麽今天卻處處落在這個毛頭小子的下乘。

蕭涅似乎很滿意老潘皺眉深思的模樣,他臉上的表情分明是“一切盡在掌控”的坦然。另外,他的神情裏還帶有那麽一絲的蔑視,老潘這個在市裏打一個噴嚏都會讓此地界抖上三抖的高級官員在蕭涅的眼裏,似乎一文不值。

老潘受夠了蕭涅嬉皮笑臉的模樣,他從內心深處抵觸以這種極其被動的形勢和別人交流。深深的看了一眼一臉愜意的蕭涅,他想尋找到一些破綻——可悲的是,對方明明很鬆懈,可他卻無能為力,找不到任何反擊的機會。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官場中收獲的的一切經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毫無用武之處。於是,隻好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表示自己毫無辦法扭轉這被動的局麵,也表示自己還沒有同對方正麵交鋒,便完全敗在了這個來意不明的年輕人手下。

蕭涅對老潘繳械投降的姿態表示讚賞,他深吸了一口香煙才幽幽說道:“柳媚兒,在什麽地方?或者說,你們平時以怎樣的方式會麵?”

剛剛卸下心理防備的老潘心頭又是一緊,自己和柳媚兒的關係,這個年輕人怎麽會知道?!要知道,這個讓自己欲罷不能卻無從下手的女人一直保持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而且她也僅僅是以一個影子般的智囊身份出現,除了給自己出謀劃策之外,再無任何的聯係。最讓人猜不透的是,盡管她為自己出力不少,卻從未提過任何要求。無論是財物,地位,身份,她都沒透露過對於這些的一丁點欲望。盡管自己也深深的懷疑過她接近自己的動機,但是每當看到柳媚兒那雙奇異瑰麗的眸子,心理防線就一潰千裏,除了服從和遵守,再也難有抵抗的想法。每次會麵過後,當那窈窕身影漸行漸遠,難以抑製的征服欲占有欲就像是要在心房裏爆炸一般,無從壓製……

“喂喂……”蕭涅皺著眉頭將老潘的靈魂從回憶的深淵裏拉了出來,他微微皺著眉頭說道:“你有沒有感覺到,你們二人相處時的感覺,與此時麵對著我,有幾分的相似?”

經對方這麽一提醒,老潘肯定的答案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是此刻站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來意不明,可以如鬼魅般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男人。老潘思來想去,決定嚐試最後一次抗爭,他從漿糊般的腦子裏揪出一絲理智,艱難開口問道:“你,到底什麽意思?”

“回答錯誤。”蕭涅莫名其妙的來了一句,驟然一緊眉頭,就在這眉頭一皺的刹那,屋內的氣氛乍然而變!

刹那之間,空氣裏的水分仿佛瞬間被抽盡了一般。不,不單單是這空氣之中,老潘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體內水分正在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飛快的蒸發掉:皮膚表層的角質幾乎要被這極度幹燥的空氣剝離下來;頭頂上那些寶貴而稀疏的頭發有如剛被燎過的枯草一般,隻要再來一點微風便全部化為齏粉;他甚至無法抬起雙手扼住難以呼吸的喉嚨,因為些許的動作就會讓他如同一具在地宮裏沉睡了千年此刻卻突然見風的幹屍一般崩碎;伴隨著被壓進肺部的焦灼的空氣,炙熱的痛覺也襲便了全身,這炙熱的痛覺甚至讓老潘的眼球幹澀到無法再移動一分一毫,那個自稱蕭涅的家夥映在腦中的影像,也在這幹燥的空氣裏突然扭曲起來,幾乎要變成一團猩紅炙熱的火焰……

這是蕭涅在讓老潘明白,若你在強者麵前選擇了繳械投降,就不要在心存僥幸——這,便是弱者明知對方來者不善的前提下仍然選擇服從而放棄反抗應該接受的代價。

老潘也總算知道了“回答錯誤”的後果,雖然他對這個詭異的深夜裏發生一切無法給出合理解釋,但他卻給出了對方想要的“正確答案”——沒有一絲隱瞞。

隨著老潘艱難的回答完畢,這房間內的環境總算慢慢恢複了正常。

老潘貪婪的吞咽著這座工業城市裏被嚴重汙染的空氣,感到從未有過的甜美,這醇美的空氣流進肺葉裏,就如龜裂的大地迎來了盼望已久的甘霖般愜意,老潘甚至有喜極而泣的衝動——原來,活下去或是有活下去的希望,感覺是如此的美好。

就在老潘大口吞咽著空氣的時候,蕭涅微笑著轉身,走向陰影處的窗台,淡淡的說了一聲感謝,一躍而出。

良久,老潘終於從驚詫中慢慢蘇醒了過來。

他依然坐在那名貴的書案前麵,顫抖的右手仍然握著自己用慣的那隻金筆,就在他試圖將這怪誕的一切歸於一個不可思議的噩夢時——啪的一聲,一滴水珠從屋頂上墜落,砸在了他那微禿的頭上。這時,深冬的寒風嗚咽著撕裂了供暖設備構築的溫暖防線,從那扇仍然開著的窗戶吹進屋來,吹的老潘打了個寒戰……

……

蕭涅穿著時下還算是流行的半大風衣行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叼著煙,低著頭,若有所思。

嚴重老化的路燈燈光昏暗,將他那削瘦的身體印在地上模糊的影子拉的老長。寒風依然狂放的嗚咽著,似乎是要擊垮這孑然的孤單身影。

蕭涅皺皺眉頭,隻是從口袋裏抽出雙手,緊了緊豎起的衣領,將頭往衣服裏再縮了縮,加快了步伐。

“控火者也會怕冷麽?”一聲嘲笑語氣甚濃的話在蕭涅的頭頂方向響起。

寂靜的夜裏,這聲音顯得分外悅耳,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純粹之美,但凡聽到之人無不以天籟讚歎——可蕭涅卻對這天籟之音沒有任何特殊感覺。

“不要以為站在路燈上的樣子很瀟灑。”蕭涅微微抬了抬頭回應道:“還有,楚大美女你走光了!咦?今天換了藍白條紋的……話說這大冬天的,你穿個單裙就不覺得冷麽?還是涼風從下麵灌進去的感覺簡直讓你爽歪了?”

“該死!”被蕭涅喚作“楚大美女”的人,說話聲音裏明顯帶了些惱羞成怒的味道,“蕭涅,我警告你,你已經觸犯了神衛王庭的禁令……私自使用無相業火炙烤凡人,還差點把人給烤死……喂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別走啊。”

“知道啦!”蕭涅滿不在乎的遠遠回應:“回去替我跟張墨玄說一聲,衛道司鎮北所的情報工作組在他的帶領下,效率是越來越差了。如此簡單的事情,竟然發展到要麻煩我這個世外高人親自出手的地步——還有,讓他明天中午請我吃飯,順便帶上傭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