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血染長江(下)

紹興三十一年十一月某日,我始終沒弄清不同國家日曆的計算法,應該是我和蔣老刁蠻牛三人渡過長江,投入江淮軍陣營的第十五天,也即虞允文接管江淮軍的第十五天上,完顏亮終於沒耐心等到第二批戰船建成,便以僅有的八十艘戰船,從采石對岸開始橫渡長江。

朝霞使江水泛起閃爍的磷光,片片船帆映著霞光從對岸緩緩逼來,雖不能說鋪天蓋地,卻也慰為壯觀,湍急的江流使船隊無法保持完整的隊形,在數裏長的江麵上一字散開。隆隆的鼓聲從江上隱隱傳來,鼓聲不大,卻有一種難言的蕭殺和肅穆,似一下下擊在人心上,震得人心尖子都在發顫。

我侍立在虞允文身後,從采石磯數十丈高的懸崖峭壁上,可以俯瞰江岸隱蔽處嚴陣以待的宋軍,隻見人人半跪在亂石後,箭上弦刀出鞘,每個箭手身旁的地上,都有三壺狼牙羽箭,這是步軍的箭陣,是對付登陸金兵的第一擊。箭陣後,是一隊隊如獵豹般伏地待起的步卒,這是步軍統領時俊親領的衝鋒戰隊,我努力想從中找出蠻牛的身影,但在數千同樣服飾,同樣彪悍的步卒中,很難分清誰是誰。

江邊遊弋著幾十艘中型戰船,這是宋軍水師的疑兵,他們的任務隻是拖延金兵登陸的速度,以減輕岸上步軍的壓力。如果金兵一旦登陸成功,在采石渡建立橋頭堡的話,以金軍騎兵風馳電掣的速度,一日之內就可兵逼這次戰役的總指揮部建康。

我把目光順浩淼江水轉向上遊,那裏隱有江淮軍水師最新的秘密武器海鰍船,由水軍統領李保親自帶隊,這才是江淮軍水師主要的力量,不知道蔣老刁的水戰功夫是不是也像他自詡的綽號一樣棒?

“擂鼓!”虞允文輕輕說了聲,越到大戰前,他的神情越是平靜,完全不像從沒指揮過軍隊的文官。我突然覺得,新任命的江淮軍主帥李顯忠將軍未來得及趕到,對南宋來說,或許反而是件幸運事。

鼓手緩緩擂動戰鼓,鼓聲如悶雷滾過江麵,鼓手身後,高高飄揚著那麵有著光榮曆史的神聖戰旗,戰旗在凜冽江風中卷曲翻滾,把那上麵幾個血紅的大字在半空中不斷張揚昭顯――――夫戰,勇氣也!

金兵的呐喊聲遠遠傳來,幾隻戰船已衝破宋軍水師阻截,直撲江岸,對那種前端蒙有鐵甲和鋼刺的蒙衝鬥艦,宋軍戰船隻有逼開其鋒芒,從側麵攻擊,兩軍的戰船已完全糾纏在一起。衝到岸邊的金兵戰艦前端甲板已放下,騎隊嗷叫著縱馬躍入半人深的江水,高舉的馬刀在朝霞映射下越加耀眼,擂鼓的健卒把焦急的目光投向虞允文,我也轉望著他,隻見他雙目炯炯,俯瞰著已經撲到淺灘的金兵騎隊,神色平靜如常。

金兵前鋒即將衝過淺灘,直撲江岸,呐喊聲更見瘋狂,在金兵歇斯底裏的呐喊聲中,終於聽虞允文一聲斷喝:“變鼓!”

鼓聲陡然一緊,瞬間即擊出震撼天地的昂揚鬥誌,使人的心跳也幾乎加快了一倍,隨著鼓聲這一變,宋軍箭陣中立刻飛出如蝗箭雨,帶著撕裂空氣的輕嘯,直撲江邊。

第一批衝下戰船的金兵,幾乎沒來得及慘呼出聲就盡數栽入江中,江水瞬間即被染成濃淡不一的血紅,摔倒的戰馬聲聲嘶鳴,更增添了戰場的慘烈之色。

戰船不斷衝到江邊,金兵前赴後繼勇往直前,冒著箭雨,踏著同伴的屍體嗷叫著徒步衝上江岸,戰馬在登陸中反成為累贅和多餘,衝在前麵的盾牌手為後麵的同伴擋住了大半羽箭。在淺灘丟下上千具屍體後,箭雨開始稀疏下來,隻盞茶功夫,宋軍箭手三壺狼牙羽箭便已告罄。

“再變!”虞允文陡然一聲厲吼,戰鼓又是一緊,鼓點越加緊密,震得人心髒都像要從胸腔中蹦跳出來。隨著鼓聲再緊,箭陣後半伏的步卒一躍而起,齊聲呐喊直撲江邊,衝在最前麵的是手舞雙刀的步軍統領時俊,緊緊追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背負著一種特製背簍的建卒,那背簍中是十餘把雪亮的鋼刀。

“殺――――”從無數人歇斯底裏的嚎叫中,我似乎仍能聽到時俊的那聲咆哮,隨著那咆哮聲,兩個身著金黃服飾的金將已被時俊攔腰斬為四段,其勇武凶悍立時震懾了迎麵而來的金兵,即便在人人奮勇衝鋒的時候,金兵也遠遠避開時俊,不敢捋其鋒芒。此時我才知道,為什麽他的親兵要在後麵背上一背簍的鋼刀。

金黃和青灰兩種服飾的兵卒在淺灘中糾纏在一起,鼎沸的人聲讓江水似也沸騰,不斷有人栽倒又爬起來,再栽倒,在數裏長的江岸淺灘上,瞬間即散落下上千人的斷臂殘肢和血肉模糊的身體。生命在這裏是如此低賤,一錢不值,許多兵卒僅僅一個照麵就再也爬不起來。即便如此,雙方兵卒仍無人退縮半步,歇斯底裏的呼吼漸漸平息,剩下的,隻是兵刃相擊的鏗鏘,刀鋒入肉的悶響,以及臨死前最後一聲慘呼。滾滾江水,不多時便被鮮血染成渚紅。

冬日的暖陽漸漸升起,更為江岸染上一層濃瀝的血色,鏖戰數個時辰的兵卒終於也疲怠了,就連時俊預備下的十多柄鋼刀也全部卷刃報廢,現在手中仗持的,是一杆從金將手中奪來的狼牙棒。雙方的兵卒隻是在機械地打鬥著,戰場上除了打鬥聲,就隻有間或響起的一聲嘶啞慘叫,臨死前的慘叫,戰鬥成了膠著狀態。

“息鼓!”虞允文終於下令,他的臉上神情凝重,顯然沒料到金兵是如此堅韌,即便在背靠長江,又不習水性,傷亡如此慘重的情況下,鬥誌仍然不滅。

聽到息鼓的命令,鼓手渾身一軟,幾乎就要癱倒在地,渾身早已為汗水浸透。鼓聲一停,青灰色的宋軍便緩緩後撤,漸漸與金兵脫離開來,金兵也無力追趕,隻小心翼翼地緩緩向前推進,同時收攏部隊,推進數十丈後,開始在開闊地列隊布陣。激戰半日,金兵雖然死傷慘重,但仍有上萬兵卒平安登陸。

“點火!”虞允文再次下令,立刻有兵卒點燃了預備下的炮仗,一團焰火在空中炸開,給本已寂靜下來的戰場又一個突然的刺激。

山坳那邊陡地響起雨點般的馬蹄聲,如滾滾奔雷隆隆而來,無數戰馬從埋伏處奔湧而出,如滔滔洪流**,聲勢驚天動地。打頭的是一位倒提長矛的白袍驍將,亮銀頭盔壓住的劍眉下,朗目如流星般耀眼,我突然發覺,就是在衝鋒陷陣的時候,他的眼中都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平靜,不禁暗歎,這才不愧是將門之後。

這是支兩千多人的騎隊,人數雖少,但人馬精力充沛,氣勢如虹,瞬間即奔湧而來,金兵人數雖眾,但登陸時丟失了大半戰馬,此時步騎混雜,不成隊形,大金國馳名天下的女真鐵騎,被自己人給羈絆住了手腳,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隻見宋軍兩千人的騎隊,如一柄利劍深深刺向金軍陣中,刀切豆腐般輕易破開敵陣,而衝在最前麵的韓彥直,便如利劍上最耀眼的劍尖。

騎隊從上萬金兵中一衝而過,留下一路血跡殘屍,不等金兵整好隊形,騎隊立刻又折了回來,再次蹂躪早已筋疲力盡,開始混亂起來的金兵。

“投降不殺!”撤退的宋軍步卒此時也呐喊著返身殺回,卻隻在外圍散開,以雁翎陣向金兵包圍過去。

“擂鼓!”虞允文再次大吼,眼中閃出駭人厲芒。我知道,這是他最後的預備隊了。如果再不能盡快擊潰金兵,宋軍即使最後得勝,那也是慘勝。我從已經力竭的鼓手手中奪過鼓槌,奮力敲響牛皮大鼓,激越昂揚的戰鼓聲立刻響徹整個戰場。

夫戰,勇氣也!

金兵的陣形在韓彥直騎隊數度衝擊下,終於徹底潰亂,漸漸失去了統一的指揮和調度,隻能三五成群各自為戰,戰鬥成為一邊倒的屠殺,即便這樣,金兵仍在拚死抵抗,無人逃跑或投降。

“大營中還有多少人?”虞允文突然問身旁的傳令兵,那兵卒一怔,忙道:“隻剩三百多夥夫和守衛。”

“令他們一人舉一杆大旗,火速到戰場赴援!”

傳令兵飛身而去,不多時,三百多麵軍旗漸漸從遠處現了出來,漸漸向戰場逼近,遠遠見到軍旗,宋軍將士陡然興奮地齊聲歡呼:“援軍來了!援軍來了!投降不殺!”聲勢浩大,聲音響徹雲霄。

突然見到林立的軍旗,尤在頑抗的金兵終於失去了鬥誌,一部分在主將率領下奮力殺向江邊,逃向江邊的戰船,更多人開始扔掉武器跪地投降,待看清過來的軍旗不過是由三百多衣冠不整的夥夫舉著時,也不敢再拿起武器反抗。鬥誌一失,哪裏還敢再戰?

逃回戰船的殘兵向北岸撤退,在江心又遭遇到從上流飛速駛下的泥鰍船的阻擊,江上一時火光衝天,把江麵也映得火紅一片,遠遠看去,海鰍船在江麵上真如泥鰍一般靈活,幾艘對付一艘戰船,用霹靂炮不斷轟擊敵船,敵船風帆立即便被燒毀,本就笨拙的戰船失了風帆,速度更加緩慢,被海鰍船死死纏住脫不了身,不少戰船被江水衝出老遠仍靠不了岸。可惜那種霹靂炮除了對付易燃的風帆,放火的效果並不太好,金兵戰船稍一起火便被兵卒撲滅,即便這樣,金兵仍有大半戰船被水軍統領李保率領的海鰍船燒毀,勉強逃回北岸的戰船也是狼狽不堪,短時間內不堪再用。

宋軍清點戰場的時候已近黃昏,我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也步入這修羅場般的戰場,江中的血跡早為江水衝走,滿江的浮屍也順流而去,江水又複清澈如昔,但岸邊的沙灘上,仍然沃滿未幹的鮮血,踩在腳上濕漉漉的十分難受。從江邊到岸上百丈之外,斷臂殘肢無數,七零八落的屍體一片狼藉,間或有未死的傷者在微弱地呻吟。

最後棄刀投降的金兵人數超過四千,這些悍勇的女真族精銳要頑抗到底的話,不知會給宋軍造成多大的損失?我不禁暗歎虞允文最後的急中生智,真可以抵得上一支雄兵。

我在戰場再次見到了蠻牛,他麵色慘白,渾身盡是血汙,我仔細看看,卻都是別人的血跡,這小子渾身一點傷都沒有,見他安然無恙,我心中也有一絲輕鬆,忍不住擂了他一拳,笑問:“幹掉了幾個金兵?”

“三個。”他嗓子嘶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臉上並無半分得色。

“不錯啊,第一次上戰場就幹掉三個金兵,”我笑著追問,“有什麽感覺?”

“想吐。”他說完就低下頭走開,臉上有與年紀不相稱的深沉,他眼中那種悲憫之色讓我心神也是一震。但我想,隻要完顏亮不撤兵,像蠻牛這樣的宋人,不管再怎麽反感、惡心,也決不會放下手中的刀兵。

這一戰宋軍損失超過兩千,卻取得了擊殺四千金兵,俘虜四千,焚毀完顏亮蒙衝戰船四十餘艘,淹斃金軍兵將無數的驕人戰績。慶功宴上,眾將領歡呼雀躍,開懷暢飲時,對我這個海鰍船的發明者也大為讚賞,水軍統領李保還親熱地拍著我的肩說:“你給我推薦的那個蔣老刁還真是水上一把好手,控船的功夫就連資深的水軍將領都比不上,我已把他留在身邊委以重任了。”

在眾將領一片酒酣耳熱的歡呼聲中,隻有書生模樣的韓彥直還是像原來那樣沉靜,實在無法把他和率領騎兵衝鋒陷陣的勇將聯係起來,而虞允文也一如平常,臉上更無大戰勝利後的一絲得色。

“虞大人,金兵損失了半數以上的戰船,短時間內無力渡江,大人還有什麽擔心的呢?”細心的李保注意到虞允文眼中的沉凝之色,不禁笑問。

“金兵雖敗,但這點損失對完顏亮來說根本微不足道,”虞允文淡淡道,“戰船燒了可以再造,一次失敗可以再來二次,尤其令人擔憂的是,完顏亮有了這次教訓,在沒有足夠渡船的情況下,決不會再貿然渡江,如果這次他集中兩百艘以上的戰船渡江,大戰會有什麽結果?另外,海鰍船也不如想象中的威力那麽大,隻能纏住敵船,焚燒其風帆,減緩其速度,真正要擊沉蒙衝鬥艦還很難,若不是這次船上都是逃命的敗軍,海鰍船也不會有目前這差強人意的戰績。”

眾將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隻有時俊仍然笑著說:“大人,隻要完顏亮短時間內不能渡江,咱們的援軍也該到了,屆時咱們再與他決一雌雄。”

韓彥直望了虞允文一眼,突然平靜地說:“沒有援軍,采石渡口就隻有咱們江淮軍守衛。”

眾將聽到這話漸漸靜了下來,都把目光轉向虞允文,隻見虞允文微微點了點頭,輕歎道:“全國能征調到長江前線的兵卒隻有十八萬,這不僅要防守長江沿岸數百裏防線,還要防守東海岸,以防完顏亮從海上突襲。有密報稱,完顏亮在唐洲早就建立了一支有三百艘海船的水軍,隻因這種船太大,吃水太深不適合在長江渡口登陸,所以沒有進入長江前線,不過難保他不會令水師由海上進入錢塘江,兵逼臨安,屆時朝中鼠輩又要鼓動皇上遷都,若真如此,長江前線將士的信心盡失,何以為戰?所以不得不以重兵守海岸。”

“大人,”一個校尉疑惑地問道,“咱們大宋國民如此眾多,人人都願為國效命,為何隻能征集到十八萬兵卒?”

虞允文苦笑道:“兵越眾而糧越靡啊,沒有足夠的糧草,兵越多壓力反而就越大,再說未經訓練的新兵,短時間內也不堪大用。”

眾將士臉色凝重起來,我見狀心中暗讚,這虞允文真是天生的帥才,在大戰前隱瞞江淮軍不會有援軍的事實,盡可能給新敗的江淮軍以信心,大戰勝利後便把種種不利全擺出來,以免將士們因勝利而變成驕兵。見眾人都靜下來,我便衝虞允文抱拳道:“大人放心,海鰍船倉促改造,性能難免還不夠完備,既然完顏亮短時間內不會渡江,我有把握使它更具威力,甚至可以出海對付完顏亮的大海船。”

“好!我對你有信心!”虞允文對我投來感激的目光。就在這時,有傳令兵闖進中軍大帳稟報:“大人,有江北探子送來最新的情報。”

“快請!”虞允文話音剛落,兩個做百姓打扮的探子已被帶了進來,不等虞允文垂問,一個探子已搶著稟報:“完顏亮大軍已在昨天夜裏悄然離開了和州,沿江岸順流而下,對岸隻剩下少數金兵,守著一座空營。”

虞允文一怔,忙把地圖在桌麵上鋪開,對圖沉吟半晌,然後抬頭問韓彥直:“子溫,你以為完顏亮要幹什麽?”

韓彥直微笑道:“完顏亮原在金國四太子完顏宗弼帳前習過兵法,而完顏宗弼最擅長聲東擊西,我想前日那一仗他是做了兩手準備,能一舉擊潰江淮軍順利渡江最好,不然就把我方大軍吸引到采石磯,然後乘夜揮師東進,從適合大軍橫渡的建康或鎮江對岸伺機渡江,他肯定在長江北岸某處支流中秘密建造了一批渡船,這批渡船肯定不止八十艘。”

“會是哪裏呢?”虞允文對著地圖沉吟起來,眾將士也都露出深思之色,大帳中頓時靜了下來,寂靜中我突然問了句:“揚州離哪兒最近?”

韓彥直立刻轉向我說:“鎮江。”

“那就是鎮江!”我肯定地點點頭,“這次我們把糧草運到揚州,卻跑老遠到和州來造戰船,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完顏亮的用心。”

“沒錯!”虞允文恍然大悟,“建康離采石太近,江淮軍隨時可以赴援,隻有更遠的鎮江才符合完顏宗弼聲東擊西的戰略思想,揚州城離江北渡口也隻有不到三十裏,那裏更有高郵湖注入長江,完全適合隱藏下一支水軍。咱們立刻上報建康葉大人,同時準備去鎮江赴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