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雲波教授為本書作的序

智慧的標杆

韓雲波

方白羽出身軍旅,他曾自己評價說是“善寫智計謀略”、“挑戰想象力極限”。我很同意他自己的這兩個評價,以為這正是他的特點和長處。

無論是寫出人意想的智計也好,還是寫前所未有的想象也好,這兩者的共同本質,我以為其實是一種智慧精神的表現。而在當今的大陸新武俠小說中,方白羽在這方麵無疑是最突出的一位,因此,我把他的創作稱為“智慧的標杆”。

方白羽到現在已經創作了上百萬字的小說,包括係列中篇《鐵血密捕》、《大賭坊》以及長篇《白蓮英雄傳》、係列長篇《遊戲時代》等,他的相當一部分作品都已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方白羽創作集中地體現為他的智慧追求,而成為一種智性寫作。“智性寫作從作家們的學養和靈性出發,深入到人的本體,成為從現代到後現代人們思考世界的一種深刻方式”,這是21世紀大陸新武俠寫作的一個重要特色,並以此構成了對民國舊武俠和港台新武俠的曆史性超越。

那麽,什麽是智慧以及智性呢?在現代思維科學中,智慧指的是具有產生新思想的思維能力。在文學上,智慧就體現為作家對世界和人生的一種獨特理解。智性則是由作家、作品和讀者共同體現出來的一種文學感受,它是與情性相區別的。正如我曾說過的,“與‘情性’通過‘人類欲望’的直接生命表達相異,‘智性’是通過大至‘宇宙現象’小至‘曆史結構’而完成的個體對於世界的感受”。

文學是人學。這是說文學既要表現人的狀況,又要表現人的意義。人的狀況之表現即是人的生存,人的意義表現即是人的存在。這本來是兩個哲學問題,但在文學境界中,也就通過一種形象化的智慧表達,可以達致同樣的哲學的求解。人的生存探求更多地導致了現實主義和曆史主義,人的存在探求更多地導致了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這在武俠小說以及奇幻小說中,也都有著明顯的表現。而生存和存在最終都會走向關於人的本質存在的“天問”。

在很早以前,一個陽光和煦的下午,我看著窗外支支直立的樹幹,手裏捧著《莊子》,忽然想到:我們身上的細胞,是否可以感覺到我們作為一個人的存在?如果運動是絕對的,那麽“存在”是不是相對的?後來看佛經,一粒沙就是一大千世界,而科學界也有物質的無限再分理論。那麽,在文學中,方白羽的小說,特別是《遊戲時代》,我以為也就是對這種世界存在的無限性的深刻探討。

《遊戲時代》的開頭,是黃沙大漠中的古代場景,接下來是一個詭異的奪寶傳說,中間交集了西夏與金、宋之間的政治和軍事鬥爭。越到後來,現實與遊戲的交錯敘述,將方氏對世界的追問推到頂點。方白羽對“遊戲”的基本設計是“不可理解”的,而這正是其魅力的核心因素。在非邏輯思維的文字表述中,智慧的靈感電光石火般閃現。學電子出身的方白羽對網絡時代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數字化時代的到來,使我們的世界打破了原來的穩定和平衡,開始了新的一輪由不確定性出發的飛躍。

科學的發展帶來新的精神衝突,由這種衝突導致的對科學的反思,成為近數十年來的反思現代性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反思不僅是對負麵的揭示,也可以是提出一種假說,這已經有點形而上學意味了。《遊戲時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頗有Cyberpunk科學小說的味道。西方的占星術和東方的易學,不過是真實幻境遊戲中的兩種最厲害的作弊代碼。那麽,我們現在的世界,究竟是在遊戲之中還是在遊戲之外?正如佛教從強調“空”、“無”而獲得“金剛般若波羅密”,也就是到彼岸的大智慧。其意義不僅在於建立一種知識,同時也在於磨礪人類的智慧,激蕩人類的心靈。

與科學不同的是,文學的任務隻是要表現,要體驗。文學要表達的,也就正是不同於科學主義之確定性的一種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構成了我們永恒的虛構,是一種顛覆性的挑戰力量,也就是多元化和豐富性的創新的力量。科學為人類文明的發展提供了不竭的動力。人類文明的曆史,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科學進步的曆史。生產力的發展,促進生產關係的發展,也促進意識形態的發展,當然同樣會促進審美意識形態的發展,科學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文學領域,盡管由於思維方式的差異而與科學形成了分野,而科學主義進入文學,已經在世界範圍內得到了許多正麵的確證。雖然這對武俠來說,還是不多的嚐試,這也就更加證明了方白羽的意義。我以為,這將形成大陸新武俠區別於前代武俠的一個特點,成為大陸新武俠發展的動力性契機。

正如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家教他的讀者把世界當作問題來理解。在一個建基於神聖不可侵犯的確定性的世界裏,小說便死亡了。”方白羽的設想顯然與眾不同,他的結尾是開放式的,我們找不到一個終結,就好像網絡遊戲本身並沒有設計終結程序一樣。方白羽以其宏大的敘事,提出了世界的不確定性問題,並把這個問題交給了讀者來理解和思考。在這個意義上,《遊戲時代》是活著的小說而不是死亡的小說。

從科學進入哲學,哲學、科學、小說的三結合,在智慧靈光的照耀下,自然會閃射出絢麗的光彩。《遊戲時代》在此時,也就超越了小說自身,成為更加豐富和燦爛的智慧文化綜合體。方白羽是有雄心的,他曾說:“我雖然是在寫遊戲,卻決不敢有半點遊戲之心,其實那個遊戲的世界已經超越了任何遊戲的概念,它已經是一種生活,一種思考,一種理想,一種抱負,一次生命的體驗。”他還說:“我突然發覺精彩的故事遠未結束,人類社會的一切文化、傳說、曆史、神話、宗教、科學、幻想等等,都可以毫無困難地融入自己構架的這個遊戲世界,一個既熟悉又陌生、既貼近又遙遠、既平凡又神奇的世界在我心中慢慢展開,《遊戲時代》才剛剛開始……”其實,小說以及文學,不過是我們體驗世界的眾多方式之一。條條大路通羅馬,真正的意義與價值,並不在於我們非要去怎樣表現,而在於這是一種激情與智慧的體驗。

網絡遊戲是令人激動的,多少人沉迷,多少人感歎。《遊戲時代》也是令人激動的,《遊戲時代》中的大膽假想與肆意顛覆也是令人激動的。閱讀《遊戲時代》,就是一次激動的投入的體驗。

天是熱的,地是旱的,四野無風,人如蒸籠中的饅頭,感覺自己就像在一點點被蒸熟,卻無處可逃。我縮在陰涼的牆角,把頭死死埋在雙腿間,身子卷曲成團,四周的喧囂吵鬧像來自另一個世界,與我完全無關,我隻想著最渴望的清水和饅頭。

這是小說開頭的情景,但又何嚐不是我們現代人身處物質發展和心靈封閉而走向虛擬的詩意化表達。海德格爾曾激動地欣賞“詩意地棲居在這大地上”的人類,可是我們卻發現苦難與困惑才是“詩意”的,即使是在虛擬中,也不過是像托尼那樣,人生本身充滿了艱難與挑戰。

人是要有點精神的。人物的精神在於他麵對那些苦難與挑戰,作家的精神在於他自己的方式去表現人類的存在與生存、以及世界的存在與發展,讀者的精神在於共鳴地與自己、與人物、與作家一起去體驗那一個獨特的心靈與智慧曆程。

到今天,大陸新武俠已經走過了半個十年,從21世紀初的一盤散沙,經過了“跟著感覺走”的階段,到今天,在地平線深處,熹微初現,宏偉和壯觀的景色已經可以明確地感覺得到了。大陸新武俠作家們開始表現出各自的特色,形成明顯的分流態勢。我以為這是一個繁榮景象到來之前的必然征兆。

“小椴的技巧、滄月的感覺、步非煙的想象、方白羽的哲思”,方氏以其對人的存在及世界本體的深刻追問,成為當今武俠玄幻界最優秀的成員之一。他雖然寫了數字化網絡的《遊戲時代》,但他的特點卻並不在於網絡的即時機智式聰明,也沒有芙蓉、菊花式的網絡明星效應。他不隻是為滿足一代網絡小子的遊戲式衝動和追星式激越而寫作,他的作品至今在網絡上也找不到一份完整的文檔,他是在為自己心中的一種深刻和沉思的追求而寫作。在某種意義上說,他或許更加看重能夠理解他的“理想讀者”。閱讀他的作品的體驗,我覺得可以更加注重咀嚼反芻而不僅僅是一時的激動。

最後,我再次說,方白羽帶給我們的是回味,這或許和當前大眾文化的機械複製有所區別,然而,他應合了現代世界進步與發展的主題,而這無疑是需要智慧的深刻與創新的。

所以,我稱之為“智慧的標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