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遠來客
第二日一早,天色未等大亮,小山村裏的幾隻公雞就已經開始爭相報曉,嗓門嘹亮、聲聲入耳。
挑花和山子都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早早爬起來麻利的穿了破夾襖下地,卻是家裏家外翻遍都找不到嫂子的影子。
於是他們心底深埋的那一絲恐懼徹底爆發了,哇哇大哭著跑去找春妮。
春妮夫妻這一夜也是沒有睡好,春妮恨著公婆心思齷齪,又因為沒有證據指責,隻能憋在心裏不好同劉厚生說。而劉厚生則覺得爹娘行事太過吝嗇,讓他在丈人一家跟前抬不起頭來。
夫妻兩個都是心思百轉,將近天亮才勉強睡下。結果剛剛打了個盹就聽得兩個孩子跑來敲門,哭喊著說蒲草不見了,他們兩口子也跟著急了。
雖然明知道蒲草那般聰明,夜不歸宿必定有緣由,兩人卻還是害怕她遇到什麽危險,於是趕忙披了衣衫出門幫著找尋。
劉厚生一瘸一拐到了溫室門口,開門瞧見蒲草睡在那裏,就趕忙回身高喊春妮和兩個孩子。
蒲草被驚醒,伸個懶腰、揉揉酸疼的背脊,問道,“出什麽事了?”
春妮正好開門進來,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上前伸手欲打,最後卻轉而揪下了她頭上沾的兩根草棍兒,嗔怪道,“怎麽跑這裏睡下了,兩個孩子早起找不到你嚇壞了。”
蒲草趕緊去瞧站在一旁的兩個孩子,果然都是大眼睛通紅。她趕忙把他們的小身子攬到懷裏,埋怨道,“你們這兩個小笨蛋!嫂子說過多少次了,一定不會扔下你們走掉。嫂子是來給爐子添柴,不小心睡著了,下次可別這樣大驚小怪了。”
兩個孩子也不吭聲,小手抱著她的脖子就是不放開。蒲草又安慰了好半晌,這才帶著他們出門回去前院。
這麽一折騰的功夫,陰沉了幾日的天空終於飄起了小雪花,顏色潔白無瑕,身姿嫋娜又輕盈的落下。
這一刻,初雪的美麗感染了每一個人。兩個原本還滿麵淚痕的孩子也暫時拋下了心裏的惶恐不安,歡呼著跑向空園,不斷跳起去摘取那細碎的小雪花兒。
蒲草和春妮也伸手接了幾片,眼見著那雪花兒在手心裏融化,忍不住也綻開了笑臉。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而在那真正的春天來臨之前,她們將用辛勤的勞動、智慧的頭腦,提前為這世界送上一隅美好的春日風光,也種出兩家的幸福、兩家的好日子…
她們不約而同的扭頭,目光投向那甚至有些醜陋的土坯房子,心裏滿滿都是希望…
這一日,翠巒城裏雪後初晴。
淡淡的陽光照在街道上、房頂和樹梢兒上,使得本來就隻有一寸厚的小雪更多了三分瑩白之色。
調皮的孩子們不顧父母的嗬斥,紛紛瘋跑出院子聚在大街上,呼嘯著嬉笑打鬧。
行人們偶爾被那些鬆散的雪團波及,也隻是笑罵兩聲就罷了,並不真正計較。
雖然一年中有一半是冬季,偶爾會讓人忍不住覺得寂寞,但是從小生長在這冰天雪地裏的翠巒城百姓來說,骨子裏天生就對於雪擁有一種特別的執著之意。好似隻有下了雪,他們的故鄉才開始顯現出真正的魅力,而孩子們的歡喜也是那魅力的重要部分,自然沒有人願意煞風景的嗬斥怒罵,壞了這片美景、這份心情…
正午剛過,城東青石巷口就遠遠拐進一輛馬車。車輪滾動間壓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吱的聲音,在安靜的巷子裏回蕩,極是清晰。
那馬車前麵車轅上坐著的車夫,伸手搓搓被冷風吹得通紅的臉孔,扭頭看向坐在另一側車轅的年輕男子,小聲說道,“陳管事,這就是青石巷了。”
那小管事聞言點頭,扭頭衝著車裏說道,“爺爺,我們馬上就到了。”
車裏有老者幹啞的聲音應道,“知道了,少爺的園子叫念恩園,你們仔細找找。”
“是,爺爺。”小管事直接跳下車轅,當先在前頭引路一家家找過去,終於在巷尾找到了那處院子。他臉上忍不住就露了喜色,喊道,“找到了。”
車夫趕緊勒緊馬韁繩停了車,小管事上前打開車門,扶出頭發花白、麵龐清臒的祖父,指了那黑色大門說道,“爺爺,這就是少爺的住處。”
老者也是臉上帶了喜色,微眯著眼睛去看那牌匾,沉默半晌倒先歎了氣,“少爺是個孝順之人,這心裏怕是還日日念著二夫人啊。”
小管事生恐祖父冷到,幾步上了台階去敲那銅門環。很快就有門房兒跑來開了小門兒,瞧著他們仿似遠道而來的模樣還有些驚奇,開口問道,“你們是何人,有事嗎?”
小管事笑道,“這位小兄弟,這裏是方傑方公子的宅院吧?”
那門房兒點頭,“正是。”
“那可太好了,”小管事臉上喜色更濃,“請小兄弟通報少爺一聲,就說京裏的陳掌櫃親自趕來送賬本了。”
那門房兒抻頭一看台階下確實站了一位老者,又聽得小管事稱呼自家主子為少爺,立刻就猜出這是老宅之人,哪裏還敢為難,趕忙道,“這位大哥快請掌櫃進來門房歇息,我馬上就進去通報。”
說完,他扭身回頭喊了另一個門房兒來招呼,然後就小跑兒進了後宅。
念恩園東北角栽種了一小片梅林,雖然還沒到花開的時候,但初雪壓枝也是美景,方傑約了三五好友正坐在涼亭裏把酒言歡,偶爾賦詩兩首,難說優劣卻也頗覺愜意。
其中一位名叫馮衝的秀才,與方傑交情最好。聽得他隨口賦詩,意境悠遠而辭藻華美,忍不住替他惋惜,“博雅賢弟,如此高才卻不考功名出仕,真是一大憾事。”
其餘幾人不管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也都紛紛點頭附和,“正是,正是。”
方傑仰頭飲下手裏的美酒,掩下眼底閃過的一抹苦澀,嘴角笑意卻越發邪魅,“我生平隻愛那阿堵物,至於詩書,閑暇讀讀倒也罷了。若是讓我日日抱著不放,怕是就要煩悶的愁白可頭發。所以還是眾位兄台努力苦讀吧,莫管小弟了。
小弟備好天下美酒、四時美景,待得兄台們悶了就盡管到小弟這裏來散心。將來各位兄台真有高官得坐、駿馬得騎那日,不要裝作不認小弟這俗人就好。”
眾人都是哈哈笑了起來,“有博雅賢弟這麽出眾的友人,我們與有榮焉,怎會做那富貴相忘之輩?”
一時笑罷,眾人又重新滿上美酒痛快得幹了一杯,正是說起城中熱鬧等閑事,就有小廝跑進來小聲稟報有客來訪。
方傑笑著告罪轉出門去,待聽得那等候的門房說起是京裏陳掌櫃親至,臉色明顯一喜,立刻趕到門房迎接。
“陳伯,您老怎麽來了?天這麽冷還趕園路,若是有事要陳忠幾個來一趟就是了。”
陳老掌櫃正坐在門廳裏喝茶,見得自家少爺進來趕忙站起行禮,卻被方傑攔了,親手扶了他往後院走去。
一路穿廊過戶,待得進了花廳安坐。陳老掌櫃笑眯眯把方傑上上下下打量個遍,又是歡喜又是感慨道,“少爺,一年沒見,您可是瘦了,是不是身邊伺候的人不可心?等老奴回去京裏就打發陳忠過來伺候吧。”
方傑沒有坐在主位,反而陪著老掌櫃坐在左下手,聽了這話心裏暖得發燙,卻搖頭道,“陳伯放心,我平日吃睡都好,倒是陳伯才是真瘦了許多。
是不是京裏那幾家鋪子太耗心血?陳伯就都交給陳忠打理吧,您老都耳順之年了,也該好好享福養老了。”
陳老掌櫃隻是笑著沒有應聲,反倒喚了孫兒上前,說道,“少爺,這是老奴那大孫兒陳和,如今在綢緞莊裏幫忙。”
陳和趕緊上前行禮,方傑點頭虛扶一把,詢問了幾句來路是否平安就讓他坐下喝茶。
陳老掌櫃先前聽得門房說府上在擺酒宴客,就道,“少爺自管招呼客人,老奴左右也要留下伺候少爺幾日,有話晚些時候老奴再跟少爺稟報也不遲。”
方傑猜得必是京裏有事,陳伯這謹慎一輩子的性情不願當著外人細說,於是點頭應下,囑咐東子給老掌櫃祖孫安排住處用物,然後才回了花園。
待得日頭西斜,終於送走盡興的諸位才子,接風酒席也擺進花廳。方傑遣退了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廝,屋子裏除了陳掌櫃祖孫就剩下白雲居的洛掌櫃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又說了幾句閑話,方傑這才開口問道,“陳伯,京裏到底出了何事,居然勞動您老人家親自趕來?”
陳老掌櫃未等開口答話,已是先歎了氣,“少爺,老奴知道京裏的幾個鋪麵都是二夫人當年經營過的,您很是看重。但是,如今少爺常年居於翠巒城,以後許是也不會回京了,不如…不如就把那些鋪子折賣了吧?”
方傑放下手裏的酒杯,兩道墨眉已是皺了起來,“陳伯,老宅裏有人去鋪子鬧事了?”
陳伯點頭,斟酌了片刻才說道,“也沒有什麽大事,就是…就是老爺出麵找老奴支取銀子,老奴無法就把賬麵兒剩下的一千兩存銀都拿出來了。”說完,老頭兒起身就要跪倒,“這事兒沒有事先問過少爺,是老奴擅自做主了,還請少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