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李延景

太守府在城之東南,前衙後府,不是公事,出入都是走側門的,卓昭節到的時候不見門外多少馬車等待,還以為自己到的早了。

沒想到進了後園,一身錦繡彩裙、一般綰著雙螺的孟妙容聞訊迎上來,劈頭就道:“你今兒怎麽這麽遲?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出門時耽擱了下。”卓昭節隨口應付了一句,好奇道,“你拜的是什麽師傅?”

孟妙容聽了這話,立刻瞪了她一眼:“還是將來要回長安去的人呢!連李大家都不知道!”

“我又還沒回長安,這李大家是長安來的?”卓昭節一挑眉,“到底怎麽回事?”

“李大家是長安大名鼎鼎的琵琶國手!”孟妙容提到李延景頓時神采飛揚起來,高高的揚起下頷,“所謂一曲動長安,十指抵萬金——輕易不收弟子的,上個月,李大家到江南來尋一麵琵琶,就是城北的博雅齋……恰好那日我在那兒試弦,李大家聽了聽,就要收下我做關門弟子!”

說著她睨了眼卓昭節,小聲道,“不如你一會也求一求李大家?”

“咿?”

“聽說長安這幾年時興琵琶,名門閨秀都會那麽幾手。”孟妙容正色道,“我呢,是自己喜歡,所以拜在李大家門下實在是欣喜萬分,你將來是要回長安去過日子的,帝都麽,天子腳下,貴女也多,難免都有幾分傲氣,你又是江南長大,在那兒連幾個幫著說話的玩伴都沒有,那邊時興的東西你再不懂,仔細被人看輕!”

孟妙容雖然說話有時候帶著刺,這會倒是真心為卓昭節考慮的,隻是卓昭節對琵琶實在興趣不大,就委婉道:“可是我手笨的很,連刺繡都做不好,怕是入不了李大家的眼。”

“刺繡和彈琵琶哪裏能搭上關係?”孟妙容今兒心情極好,主動挽著她的手臂道,“我帶你去……也許你天賦其實不錯的呢?你從來沒彈過琵琶啊!”

“你不是關門弟子?”卓昭節奇道。

孟妙容道:“不是還有記名弟子麽?我看你也不像肯認真學的人……好歹做了李大家的弟子在長安也能有幾個師姐攀攀交情,免得被排擠罷?”

她這麽熱心,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遊炬的事情,孟遠浩有意修補與遊家的關係才這樣殷勤,但卓昭節得了班氏對遊炬一事的內情全當不知道的叮囑,也就任她拉走。

拜師的時辰還沒到,孟妙容這回就請了三兩個小娘來觀禮,孟家也才來了兩個小娘,各自有伴說著話,偌大的園子裏是很安靜的。

李大家暫時被安置在了園子裏的一所精舍中,還沒靠近,孟妙容就放輕了腳步,卓昭節見狀亦然,到了精舍跟前,才叩了一下門扉,就聽半掩的窗內一把柔和圓潤的聲音傳出:“是妙容麽?”

語氣和藹,純正的長安腔,是中年男子的聲音,醇厚、清冽,雖然隻是尋常一問,單這聲音卻給人恢弘之感,卓昭節揣測這李延景若是作歌定然也不俗的,又想他琵琶能稱國手,音律當然是精通的……

正琢磨之間,孟妙容已經答完了話,卓昭節沒留心她說了什麽,卻見精舍門一開,一個總角小廝出來請兩人進去。

李延景就在隔了垂珠簾的簾後,望去約莫四十餘歲,頭頂軟襆,生的是白麵闊口、鼻直口方,頷下留了短髯,相貌堂皇,雖然在太守府中做客,卻也隻穿了一件半舊石綠袍衫,但他氣度極好,雖然是舊衣,也穿出一種難以描繪的風流儒雅之態。

孟妙容一拉卓昭節,兩人一起行了禮,李延景溫和的道:“不必客氣。”

又讓她們坐下說話,之前開門的總角小廝過來斟了茶,李延景目光就落在卓昭節身上:“小娘也想學琵琶?”

“回李大家的話,確有此想。”卓昭節其實無所謂學與不學,但孟妙容一番好意,她也不忍拂卻,恭敬的道,“隻恐資質愚鈍,難入大家之眼,冒昧而來,還請大家莫要見怪!”

李延景不在意的笑了笑道:“無妨。”

就道,“隻是某家在江南待不長久,就連妙容,也隻能指導數月,留些筆記要錄與她,能學幾分,全靠她自己勤奮……小娘請過來容某家看一看你之雙手。”

這就是檢查資質了?卓昭節信心滿滿的走上前——她嘴裏謙遜,但從小聽著班氏等人稱讚是天資卓絕、聰明伶俐,向來就覺得自己不拘什麽都是天賦異稟資質過人的。

當即落落大方的到李延景跟前,伸出雙手,十指纖細,像初生的筍尖,雪白粉膩、色澤晶瑩,青春年少的光輝絕非玉石所能夠形容。

指尖都擦著鳳仙花汁,襯托得這雙手當真是隻向畫中有。

李延景畢竟是長安著名的國手,對著這雙手看了片刻,非但沒有誇讚,反而答非所問的問:“小娘沒學過琵琶?”

“沒有。”卓昭節搖頭。

李延景唔了一聲,目光在她手上轉了一轉,又看了看她肩背,沉吟不語。

孟妙容忍不住問:“大家?”拜師儀式未過,如今她還不能喚師傅,和卓昭節一樣喚著李大家。

“可惜了!”李延景遺憾的道,“小娘不大適合學琵琶。”

孟妙容呀道:“這可怎麽辦?”

卓昭節也感到很意外——照她自我感覺,自己很該什麽都有天賦,隻不過自己懶得學才對嘛!何況自己這雙手伸出來,憑賣相也能得一句心靈手巧的稱讚罷?

隻是李延景客氣的笑了笑,不說什麽了——以他的身份,肯對個後生晚輩、又是頭回見麵、連出身都沒問的小娘擺出這副態度已經算得上非常謙遜了。

卓昭節雖然覺得意外,但她反正也不是很想拜這個師,不過是順著孟妙容的意思來湊個熱鬧。

見這情況就要告辭。

孟妙容卻還有話要和李延景說,因為卓昭節對太守府的後院也是不陌生的,就抱歉的請她自己回去。

卓昭節不在乎能不能做李延景的記名弟子哪怕是入室弟子,但這樣被當麵否決到底有點尷尬,巴不得早點離開——她就沒走孟妙容帶她來時的大路,而是從精舍後頭小路走——打算抄花木間的捷徑,這也是她到過太守府幾次,熟悉的緣故。

不想,才走到精舍之後,因為半掩著窗,裏頭的人看不到外麵,以為她順著原路走遠了,就聽孟妙容好奇的問李延景:“大家為何一定要見昭節?”

卓昭節一愣,明合、明吉也有些驚訝,主仆三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站住了腳步。

隻聞李延景含笑回答道:“受人之托而已。”

“可是昭節在長安的長輩嗎?”孟妙容問道。

“不錯。”李延景對就要收下的這個關門弟子很有耐心,溫言道,“原本故人托付,這次到江南,倒是要專門教導她些時候的,但某家也與這卓小娘的那位長輩有言在先,若這卓小娘不中某家之意,縱然有故人情麵,某家也不能收的。”

孟妙容咿道:“昭節資質竟然如此之差?”

精舍外,卓昭節臉色也難看得緊……

誰想,李延景卻道:“她資質不錯,與你在伯仲之間。”

卓昭節一愣,裏頭孟妙容也奇道:“那大家為何不肯收她?”

“太過浮躁。”李延景如今想必是在搖頭,語氣裏帶著絲淡淡的嫌棄,“方才某家看過她雙手,顯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算起來這小娘隻比你小一歲,手上既無長期習字練畫的痕跡、也無撫弄絲弦的蹤影,更別說女紅針線的小傷……可見雖然天資不錯,但為人極是憊懶!須知道不論是何技藝,若無毅力,天賦再好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更何況某家收弟子,第一看心性,其次看品行,第三才輪到資質,畢竟資質略差,可用勤奮彌補,心性不足或品行不端,嘿!某家隻懂教琵琶,可沒功夫既教琵琶又要教誨旁的啊!”

說著就語重心長的提點孟妙容,“妙容,這卓小娘不能入某家之門,你當引以為戒!若是吃不得苦練的辛勞,趁早說明,左右今日拜師之事也並未張揚,某家自去就是……一旦拜入某家門下,到時候憊懶不肖,可別怨某家為師之際的苛刻嚴責!”

孟妙容堅定道:“大家請放心!妙容絕不會丟了大家的臉的!”

……明吟和與明葉低著頭,不敢去看卓昭節的臉色。

足足半晌,卓昭節想說什麽,又怕驚動了精舍裏的人,到底忍著惱怒,一聲不響的走了開去。一直到了舉行拜師儀式的後堂,卓昭節臉色才恢複如常,隻是仔細看去,就見她眼裏還是難掩一抹狼狽與羞惱。

她心裏鬱懣,也無心和孟妙容邀的其他人招呼,就隨便尋了個位置坐了,但一起在白家刁難過林鶴望的連小娘和宋小娘看見她後卻主動過來,奇道:“燦娘怎麽沒過來?”

“她被二舅母拘著。”卓昭節此刻很不想說話,奈何連小娘和宋小娘主動過來,都是時常見麵的,也不好拿她們撒氣,她不肯說出來兩個人都挨了罰、並且孟妙容根本沒給遊燦下帖子的事情,就含糊的答了,又岔開話題,“今兒就咱們幾個?”

“原本白四姐姐肯定要來,可惜她出閣了。”連小娘是遊家三夫人的親眷,和遊燦很熟悉,與卓昭節就要生疏點了,宋小娘卻是連家的親戚——秣陵就這麽大,隻要是不是到處結仇的人家,幾代下來姻親親戚足以遍布全城了……

兩人說著順勢在她附近坐下,道:“方才仿佛看見你在門口了,怎麽又到現在才進來?阿孟呢?”

“也沒什麽,我今兒來晚了點。”卓昭節有一句沒一句的應道,“出來時耽擱了下,阿孟問了我幾句,她去見李大家了。”

連小娘就道:“這幾日都不見你們出門。”

“外祖母說天氣熱了,讓咱們在家裏多待一待。”卓昭節隨口道。

宋小娘接過話去:“說的也是……家裏都準咱們吃凍飲了,可惜櫻桃謝了,不過如今的新菱也是極嫩的……”

“芡實也到了,就是剝起來怪麻煩的。”連小娘唧唧喳喳,“我看她們帶著銅護甲一天剝下來也就那麽點兒……”

“反正也不是咱們辛苦。”宋小娘和她嘻嘻哈哈,“難為你還想自己去剝嗎?一個人剝的少,多叫幾個人去也就是了。”

“說到叫人——阿孟的那兩個堂妹當真傲慢得緊,我方才叫了其中一人兩次都沒理我……”連小娘不滿的瞥了眼遠處正旁若無人的說笑的兩個小娘。

宋小娘跟著看了一眼,道:“管她們呢,她不理咱們,咱們也不理她們……這裏又不是她們家!”

“哎,早知道她們那麽一副壞脾氣,我也不去惹這個氣。”連小娘道,“說起來我從前頭次見到阿卓時,還以為阿卓也是不肯理人的,沒想到看見阿孟上去說話,阿卓極客氣,我才知道阿卓不是那樣的人。”

卓昭節聽如未聞,轉著麵前的茶盞,懶洋洋的不說話。

宋小娘才轉過頭來問:“阿卓你……”

就見門口人影一閃,卻是著常服的孟遠浩並發妻江夫人帶著使女仆婦走了進來——讓人意外的是還帶了個著玉色輕衫的少年,居然是江扶風,眾人忙起來見禮。

孟遠浩與江夫人都忙不迭的叫起,笑著道:“怕你們拘束,咱們才到現在再過來的,都不是外人,今兒你們為著妙容才過來,該咱們謝你們才是。”

如此客氣了一番,江扶風發現卓昭節,眼中笑意頓時加深,遠遠向她點頭,看他似要走過來說話,孟妙容的兩個堂妹卻忽然上前攔住了他說起話來——孟遠浩的發妻江夫人雖然也是厲陽江家的人,但和遊家沒了的大夫人江扶月並不同輩也不同支,仔細論起來她比江扶月要長一輩,也是江扶風的長輩了。

現在上前尋江扶風說話的是江夫人的侄女,江扶風當然也不能就把她們丟下。

連小娘眯起眼,趁孟遠浩和江夫人檢查四周陳設的光景,對卓昭節、宋小娘道:“我道她們方才做什麽不理我呢——”

她把聲調拉得極長,宋小娘一抿嘴:“你可真冤枉,咱們是來看阿孟拜師的,根本就不知道江十七會在這兒,也就她們想得出來,有一個算一個都防上了。”

說話之間,李延景和孟妙容都到了,雖然據說是李延景不想大動幹戈,所以這拜師禮也隻準孟妙容邀了幾個閨閣好友,並父母在場,固然簡樸,但也極正經的。

孟妙容穿著節日典禮才穿的盛裝,跪在李延景跟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李延景喝過她敬的茶,又解了腰間一塊玉佩作為給新進門弟子的見麵禮,末了還要訓示一回自家規矩雲雲……

師徒名份既定,孟妙容興衝衝的喊了師傅——卓昭節耐著性.子到這會,實在待不下去了,借口班氏讓自己早點回去,忙不迭的上去告辭,孟遠浩與江夫人留了留,但見她繃著臉、心神不寧,擔心班氏當真是嚴厲叮囑過,也就讓孟妙容親自送她了——她走的時候江扶風似想過來招呼,奈何孟家那兩個小娘撒嬌撒癡的攔著,就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看也不看自己這邊一眼、就此揚長而去,不由暗暗苦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