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前世今生

馮嫽見弟史在這裏總是搗亂,便將她拉了過來,示意她安靜些,不要吵著別人。

傅介子說了一會兒,姑娘便開始蹙眉起來,如果是一般的什麽人這樣,別的姑娘一定會以為這是調戲而不高興,但是看這個姑娘的神情,傅介子知道她對自己沒有敵意,可能是想的起些什麽。

當初存著這個心思的時候,傅介子設想過千次萬次殷茵活過來的情形,但是什麽都沒有猜到,因為有了前緒的心理準備,傅介子發現這個姑娘已經記不得自己了,或許在她的記憶深處還留戀著一個影子舍不得散去。

姑娘的神情微微有些窘迫,卻又更好奇得看著傅介子。看這個神情,傅介子知道自己是說中了,這個姑娘的習慣可真的沒改,心頭一喜,急著道:“茵茵,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你再好好想想,六年前,你住在義渠縣,那裏有很大的山,山外有很大的草原,還記得麽?”

姑娘茫然得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傅介子急道:“茵茵你再好好想想,那一年大將軍到我們義渠縣請我們去管軍馬,後來在一個大草穀裏麵被匈奴人圍住,記得嗎,你騙著我離開,自己卻陷到了絕地,茵茵,茵茵……”

姑娘再一次迷茫得搖了搖頭,似乎是頭痛得厲害,傅介子催得一緊,她突然身子一軟就摔倒了下去。

傅介子大驚失色,忙將姑娘扶住,將她抱起放到榻上,弟史趕緊讓到一邊,看著傅介子,越看越有意思。小孩兒也在一旁守著,用著挺不合年齡的口氣道:“你如果敢再摸鶯鶯姐姐,我讓鄭吉大哥揍你。”

傅介子正在心急的勁頭上,哪裏有功夫理睬這個毛孩兒,聽了抓起小孩兒的胳膊,提擰著放到一邊兒,道:“別礙事,該幹嘛幹嘛去。”說完開始給姑娘把脈,把過脈了一番傅介子發現這個姑娘完成正常。

弟史奇怪得看著傅介子,道:“傅將軍,這是漢朝的醫術麽?”傅介子點了點頭,仍是一門心思得把脈,弟史又好奇得道:“有小孩兒麽?”

“沒有。什、什麽?小孩兒?”傅介子不由一怔。

“是啊,我也曾見到一個漢醫來給母後把過脈,說有沒有小孩兒了就可以這樣摸出來。”弟史對漢朝的醫術一知半解,傅介子聽了差點兒背過氣來,沒好氣道:“她是我的妻子,我們今天才見麵,哪兒來的小孩兒?”

弟史臉上一紅,弱弱得道:“既然傅將軍知道沒有小孩兒,為什麽還要摸手呢?哦,我明白了……”

傅介子沒好氣得打斷道:“小孩子家家的別亂猜,這個學問太深你不懂。”說完又急匆匆得起身,一路跌跌撞撞得趕出去,衝到漢軍之中,隔老遠便大喊道:“陸明,烏候,你們都過來,我找到你們嫂子了!”

傅介子喊的聲音很大,說完之後還忍不住大吼了一嗓子。

一會兒漢人陸陸續續得過來了,陸明最先衝了過來,大喊道:“巧兒姑娘,這可真是巧了。”

“老大,巧兒姑娘人呢?”陸明過來四下張望一番沒有看到人,不由有些疑惑。

傅介子搖頭道:“不是巧兒。”

陸明一怔,道:“那是潘……不是巧兒?不對呀老大,到底是誰?”

傅介子重重得一拍陸明的肩膀,放肆得笑了一下,道:“是殷茵!”

“啊?”

“什麽!”

……

眾漢軍一下子炸開了鍋,這些人多半都是傅介子六年來一起打仗存活下的士兵,六年前傅介子與殷茵夫妻兩人行軍是軍中一大趣事,這些漢人都知道,而且殷茵死的時候他們也都在身邊,所以對殷茵的印象特別深。

這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難道當年沒有死去?

饒是陸明為人機靈也沒有轉過這個彎來,聽了好一陣失語,既而道:“老大,你是說殷茵她沒有死?人呢?”

傅介子也不多作解釋,拉著陸明往裏麵去,道:“就在裏麵,不過情況有些不對。”

陸明和烏候等一大群人一會兒就將這屋子擠暴了。

陸明看了一下躺在榻上的姑娘,立時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傅介子已經跟他們說了此事,但是此時看到仍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陸明好一會我沒有回過神來,道:“老大,殷茵她怎麽了?”

傅介子歎息一聲,道:“可能是失憶,她記不得我了。”

這一點相比於殷茵的出現要顯得平淡太多,眾人也沒有怎麽在意,陸明道:“這是怎麽回事,老大你問了沒有,殷茵她不是死在匈奴人的手裏了嗎?”

傅介子笑道:“不管怎麽樣,她現在又活了過來。咦,你們都進來幹嘛,快快都出去,別吵著她。”

陸明一臉鬱悶得道:“老大,這是你把我們叫過來的,怎麽又反倒怪到我們頭上,我們再看會兒就走。”傅介子笑罵道:“她你們以前又不是沒有見過。”

陸明也心情大好,笑道:“老大你可真是小家子氣,咱們嫂子回來了,不讓她端茶倒水已經不錯了,隻看看又能怎麽著。大家說是吧!”眾漢人轟然聲是。

傅介子笑罵道:“陸明你這犢子,想夥眾造反不成?”

陸明仍是帶著眾人起哄,道:“今兒個找到了嫂子,我們可說什麽也得慶祝一下。老大總該發點兒酒錢讓我們去灑灑對吧?”眾漢人又轟然聲是。

傅介子大手一揮,豪氣衝天得道:“我陪你們喝個夠便是,哪個犢子不服氣的,拿大碗來和我拚!”

這時馮嫽輕咳了一聲,道:“傅將軍,我們今天還有正事要辦呢,這酒就壓壓再喝不遲。

傅介子一時高興過了頭,聽了心裏麵暗自一凜,這才想到今天晚上還要進城去。

陸明一大群漢人還都在看著殷茵,這樣對女子來講,本來是一種忌諱,但是陸明這一幹漢人都是與殷茵相識的,而且傅介子與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太多的避諱,所以也就肆無忌憚得看著。

這時那個小孩兒見了這麽多漢人,撒丫子跑了出去,一會兒拉了一漂屯田部隊過來,車火奴兒過來問情況,傅介子大致說了一下,車火奴兒一時不辯真假,但是神情卻是十分尷尬,極勉強得恭喜了一下傅介子。

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傅介子一直守在殷茵的身邊沒有挪開,看著這個曾經是那麽熟悉的姑娘,越看越覺得舒服。弟史看著這個媳婦兒迷,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馮嫽過來叫傅介子去吃飯,她比傅介子要大出一大截,說起話來自有著一種威嚴在裏麵,傅介子這才魂不守懾得過來,馮嫽已經下了嚴令,漢軍今日不可以飲酒,而且也把車火奴兒請了過來,以免得生出事端來。

從屯田部隊的神情來看,對傅介子多有不滿。

弟史也沒有心情吃飯,隻是一個勁得問傅介子的風流史,傅介子閉口不言,她便扯著陸明來問,陸明也很沒義氣得將傅介子的陳年舊事抖了出來。

馮嫽也問了一下傅介子的事情,但主要心思還是放在了這一回的任務上麵,道:“傅將軍,現在遇上了此事,你打算如何?”傅介子看著殷茵,歎了口氣,道:“等她醒了過來,再看看情況。不過馮夫人放心,我絕對不會因私而廢公。今天晚上我們就進城去。”

馮嫽道:“如此最好,那麽我們今天晚上就動身。”

傅介子心裏麵很糾結,但還是答應了,道:“好吧,我知道怎麽做。”

“漂亮姐姐好像醒了哦。”弟史也一直在打量著殷茵,殷茵略一動她便叫了出來。

傅介子立時趕了過去,殷茵正撐著身子起來,見了傅介子有些緊張。

“茵茵,你醒了,頭還痛麽?”

殷茵搖了搖頭,道:“我真的叫鶯鶯麽?”

傅介子笑道:“當然了。你記得自己的名字?”殷茵搖了搖頭,道:“隻是覺得特別熟悉,當時鄭吉問我的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說了這個名字。”

傅介子笑道:“這就是說,你腦海裏麵還有一些印象,你確實就叫茵茵啊。你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也一定可以想起以前的事情來,你好好想想?”

殷茵立時顯得有些頭痛,傅介子心裏麵一緊張,忙道:“想不起來就算了,以後慢慢再想。”

殷茵怔怔得道:“你說的是真的麽?我怎麽都不知道?”

傅介子嗓子有些發癢,強自鎮定著點了點頭,道:“你自己不認得了,但是我和我的部下可都不會忘記的。”說著又一嗓子將陸明叫了過來。陸明壞笑著叫嫂子,把殷茵說得一愣一愣的,陸明本來想開幾個玩笑,但是發現殷茵經過了這些事情,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也就不說了,和傅介子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得把六年前的事情說了一下。

傅介子從案上端來水杯,用手指沾了點兒水,在桌上麵工工整整得寫下“殷茵”二字,給她講著在北地郡時的事情。

殷茵什麽都記不得,隻是記得她有印象的時候是在城裏麵的一個義莊裏。

傅介子有些明白了,城裏麵的義莊是殷茵父親殷九重的靈位所在,殷茵複活了之後,現於此處也算是命中帶來的一絲親情,道:“殷茵,你知道那裏是什麽人麽?”

殷茵道:“聽鄭吉說過,那是漢朝使者元武真人的靈位。”

傅介子道:“那是你的父親。”

殷茵一怔,許久回不過神來。

傅介子拉她過來吃飯,殷茵還是顯得很懵懂,她對自己的情況沒有弄清楚,整個人就沒有個方向感和踏實感,做什麽說什麽都不清楚。

弟史在一旁添亂得問這問那,殷茵總是被問得一愣一愣的,愣歸愣,但是從說話中,傅介子發現殷茵的急智和靈機還是一點沒有變,等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她還是自己的茵茵。

殷茵愣了一大會兒,車火奴兒和那個小孩子也過來了,可能是屯田部隊商量了什麽事情,車火奴兒像是有話要說。傅介子能猜出個七八分來,道:“副官有話要說麽?”

車火奴兒道:“是這樣的,鶯鶯姑娘是鄭校尉從渠犁帶回來的,有些事情我們不能做主,得等鄭校尉回來之後再作定奪。”

傅介子聽了不由蹙眉,此間遇了自己的妻子,難道還不能帶走麽?

“副將放心,這一次我們前來就為了和鄭校尉相會,這事情我自己會說明白。”傅介子聽車火奴兒說過,這其中,鄭吉與殷茵間有些感情,自己還真得小心去處理。

車火奴兒這才釋然。

傅介子問道:“茵茵,你在這裏等我。等一仗打完了我就回屯田司來找你。”

殷茵不答應也不反對,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隻是過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我不要你找我。”傅介子一怔,道:“茵茵,這是為何?你不記得我了嗎?”

殷茵使勁搖頭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義莊是殷茵這一世的生之起源,她對傅介子的突然到來和所說所做大感應接不暇,這一世她最能讓他生歸宿感的就是義莊,然後就是第一個遇上的和自己一樣的漢人鄭吉。

傅介子被自己的妻子拒絕,心裏麵自然是有些不舒服,但是轉念一想,她現在什麽都不知道,自己也不是貎似宋玉一般的人物,想讓他第一眼就跟著自己走,實在有些困難,相反的,如果她一口答應,自己還得再懷疑一下她的品性。

陸明怕傅介子尷尬,忙道:“嫂子,你現在記不起來也不要緊,興許等我們回來的時候,你就已經全想來了。”

傅介子歎了口氣,道:“茵茵,等我從馬兒盹回來,我一定會想到辦法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記起來的。我知道你現在腦子裏麵很亂,就像當年我突然失去你一樣,心裏麵空落落的,不知該怎麽生活一樣。你慢慢回想著,等我回來之後……”

傅介子話沒有說完,殷茵卻打斷道:“我要到義莊去看看。”

陸明頓時喜道:“那好啊,我們也要進城去,那裏是嫂子你父親的靈位,也是老大嶽父的靈位。老大你們夫妻團聚,又正好路過,怎麽也得去義莊順便拜拜吧。”

傅介子道:“茵茵,我陪你去看看你的父親吧,在義渠的時候,你天天盼著你父親他從西域回來看你,一直沒有盼到。今天就你這做女兒的去見見他吧,順便去上點兒香吧。”

殷茵點了點頭,車火奴兒本來以為這個姑娘留住了,沒想到她還是要走,這一下急了,道:“鶯鶯姑娘,你真的要去麽?”殷茵點了點頭,道:“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隱隱約約得想到一些事情,可就是想不明白,隻有到了義莊那裏,我才能平靜下來。”

車火奴兒看著傅介子,欲言又止,這個大尾巴狼遲早要將鄭校尉的心上人給搶了,他可有些不甘心,但是不方便當著傅介子的麵來說,殷茵此時因為事情太過無頭無腦,顯得有些癡呆,但是本身卻是一個機靈百變的姑娘,見車火奴兒這個表情,立時就明白過來,道:“我感覺得出來,他不是壞人。你放心吧。”

傅介子笑道:“我本來就不是壞人嘛。茵茵,你現在想不起來不要緊,等過一段時間,我跟你多說一些過去的事情,你一定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記起來。”

殷茵沉默了一會兒,道:“為什麽每個人都有過去,就是我沒有?我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記起來。”

傅介子道:“這世上有的人千方百計得想記起過去,又有人拚命得想要忘了過去。茵茵,這六年來我一直想忘掉沒有你帶來的痛苦,可是一直都沒能忘掉。這一回來到西域,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完全忘記,但是,上天又讓我遇上了你。你說,世事是不是很折騰人呢?”

殷茵沒有他那麽多感慨,但是聽到一個從來不認識的男子深情款款得對自己說著情話,也不禁臉皮發燙。

車火奴兒見殷茵自己要走,也沒有辦法了,隻是歎了口氣,替鄭吉擔心起來。

馮嫽讓傅介子在這裏多待會兒,自己去安排好了隊伍,日暮西山的時候,一行人趕往渠犁城。

傅介子這一路上反複得給殷茵講兩人的過去,他知道隻有這樣重複的講起,才能加深她的印象,或者可以喚起殷茵已經忘切了的記憶。

渠犁城離這裏並不太遠,一路上傅介子嘮嘮不休的,弟史則當了個不怎麽忠實的聽眾,聽兩句就叫三句,打聽傅介子和殷茵之間的豔史。

傅介子沒好氣得看著這個多嘴的姑娘,十五六歲的年紀,正是什麽都好奇的時候,可是,這也太好奇了吧,連兩人之間枕頭話也要問!

渠犁城繁華如斯,並沒有因為匈奴軍的到來而封城,傅介子一行很快就進了城,依舊在上次來的客棧下榻,傅介子帶著陸明和殷茵直奔義莊而去。

到了義莊,傅介子明顯發現殷茵的神情平和了許多。

“嶽父,你能讓殷茵好起來麽?”傅介子看著殷九重的靈位,暗自默念著,如果能讓殷茵記起來,自己這個不孝的女婿一定早晚三柱香供著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