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月夜放燈

兵部尚書李顒在清寧王的眼色下急忙插了關鍵的一句,果見太子顏色有變,眼底微閃。

宮裏的羅綺文秀名嬡美姝自是國色天姿,民間的清芬淡雅白巾翠袖亦別有風致。

此語可謂道破天機,切中要害。既然太子出行勢不可擋,便盡量將聲勢降到最低,低到最好連皇上都無法察覺的地步。當然,那是不可能的。而且若不讓他遂了心願,皇上回來之前的這段時日大家都不好過,畢竟生殺予奪的大權暫時握在他手中,大不了……不還有清寧王嗎?他可是支持太子出行的第一人……

不料,此言雖博得太子歡心,卻得了右丞相夏饒一記大大的白眼。他的女兒夏南春已是為紫祥宮不斷暴漲的美女頭痛不已,憤恨不已,雖貴為太子妃,卻難得太子眷顧,成親十載竟無一兒半女,他們怎麽還要攛掇太子繼續充實宮掖?他們知道太子的嗜好,便千方百計的迎合,無非是想平步青雲。而太子妃若為此失勢,他這右丞相又能風光到哪去?照這形勢,將來太子登基後,皇後人選怕也有待商榷了。

不行,堅決不能讓太子踏出天欒城半步!

豈料清寧王搶先一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自然滿意。

“殿下……”

夏饒剛一開口,清寧王的狐狸眼便斜斜一掃。

這斜斜一掃,星波流轉,風華萬千。夏饒頃刻失神,然後又聽見他以動聽得如同催眠的聲音問道:“右丞相可還有什麽建議?”

好在同朝數年,積得些定力。夏饒勉強收回心神:“臣還是覺得太子殿下如此過於冒險,不如……”

“不如右丞相一同前往。另大學士宋千,光祿大夫寧遠,戶部侍郎王江建,素連將軍,你等亦一同前往。本王則攜禦林軍便服貼身護駕,力保太子殿下安全!”

太子笑顏如中秋滿月:“此事交由清寧王去辦再合適不過。眾位卿家若已無事,便退朝吧……”

宇文玄晟也不待眾人表意,杏黃刺金的袍袖一甩,徑自離開。

整個早朝,隻討論了個是否同意太子殿下去沸塘江觀潮一事,還以太子的勝利告終。眾臣皆心有惶惶,暗忖天昊江山將來若是交與此人……不可說,不可說啊。

那邊廂,清寧王宇文玄逸已開始緊鑼密鼓的布置,回眸見夏饒灰著臉,不覺好笑。

“右丞相可是對太子去沸塘江觀潮一事有所不滿?”

“臣不敢。”

夏饒口中雖諾諾,心裏卻腹誹不停。

都是這個清寧王,偏提醒弄什麽微服私訪。他想討太子歡心,博得賢王美名,卻是害苦了自己。隻可惜自己剛剛隻顧著著急女兒失寵之事,而且有些話在朝堂之上又不好提及,否則就給他來個提親,讓他當場暈倒在地,看他還怎麽笑得這般勾魂攝魄顛倒眾生。

宇文玄逸裝作沒看到他的怨懟,紙扇輕搖:“太子殿下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太子妃又何必困守紫祥宮獨賞中秋之月呢?”

夏饒眼尾一挑,懷疑的看向他。

宇文玄逸歎了口氣:“微服私訪,微服……”

夏饒看著他搖著紙扇翩翩而去,反複琢磨著他最後留下的“微服”二字,不禁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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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夜於沸塘江觀潮一事早已在三日之前便傳遍後宮,眾妃嬪驚詫之餘莫不驚詫,有歡喜也有擔憂,卻自接到消息就準備起來,從服裝發式簪釵搭配到酒饌及隨同人選皆已定妥,然而卻於當日得知集體出行取消,改為太子微服私訪,頓時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賭氣又窩火,不少人跑到雪陽宮對始作俑者清寧王進行血淚控訴。

賢妃卻很平靜,仿佛料到出行一事定不可行,反而對清寧王大嘉褒獎,讚其機智敏捷,一心為太子著想。如此大家也不好多說什麽,一切依舊遵循祖製。

亭台樓閣彩綢結飾,廊廡水榭宮燈飄垂。

年輕妃嬪的殿前多於樹上懸了果品、鳥獸、魚蟲形的彩燈,別出心裁者還拿了碗大的燈砌成字形或其他吉祥形狀。

到了夜間次第亮起,如星落九天,金碧輝煌,於天宮也不遑多讓。

一幹妃嬪便結伴夜遊,玩景賞燈,比著哪個宮做的燈好看,誰的心思最為巧妙,賢妃便加以重賞。

一時間,熱鬧蓋過了失落。

皇上雖不在宮中,妃嬪的鬥豔誇麗之心亦不減分毫,粉白黛綠,姹紫嫣紅,皆金光燦燦的穿梭於燈下,精心描畫的妝容於光影交錯中更顯動人。笑語聲聲,香風習習,猶如人間仙境。

既是節日,主子便對下人格外寬容,擺宴延年宮後便許他們四處賞玩,不過亥時三刻必須至上林苑行祭月之禮。

蘇錦翎和樊映波便趁這個時候跑到鏡月湖邊放河燈。

圓月當空,星子在遠處閃耀。鏡月湖於夜幕中恍若一望無際,將一切盡納入湖麵,微微漾漾,仿佛要向岸邊飄來,又仿佛呼喚著人去采擷。

而最妙的是位於湖心的寒月亭,白日裏看去,亭子連著水麵的倒影如同一枚彎月,可是現在忽發現它在夜色中竟是一副滿月模樣,隻不過一半瑩亮如月光,另一半卻半隱半現如流雲輕蔽,就這般如夢如幻的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麵,好像是個輕盈的水泡,乘波欲歸。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蘇錦翎忽的就想到這兩句,再抬眼看天上明月……宣昌,你是否如我一般在遙望這輪滿月……

還記得你曾說過什麽嗎?

“我們還有明年,後年……以後每個中秋我都陪你過……”

她不是個記憶力很好的人,卻偏偏對他的每字每句都記得清晰無比,每每回味,甘甜滿心。

“怎麽?有人去了遠方嗎?”樊映波忽然打破了這片靜寂。

她一怔,方發覺自己剛剛竟不知不覺的將那兩句吟出了聲,頓掉轉目光繼續看向湖麵:“姐姐隨璿嬪去了塞外,今天是她的生辰呢,不知……”

她的確一直記得今日是蘇玲瓏的生日,卻在此刻用來搪塞,不禁覺得分外對不住蘇玲瓏。

“我倒是發現你也並不是毫不通文墨……”她的聲音仿佛浸入了初秋的夜涼。

蘇錦翎總是摸不透她的脾氣,有時明明蠻高興的,她便忽的冷起臉來,還說一些很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弄得人莫名其妙,雪陽宮裏宮人都在背地裏叫她“怪人”。好在她並不在賢妃身邊伺候,平日表現雖無過卻也不出挑,所以也沒人去賢妃跟前嚼舌頭跟。

“不過是故事裏說的罷了。”她急忙將話岔開:“你不是說放河燈要趕在亥時頭裏嗎?快……”說著,先蹲下身拿火折子點燃了荷花燈芯上的蠟燭:“若是能尋到條船,一會能到亭子裏去瞧瞧就好了……”

船……竟又想起了宣昌。記得初次來到鏡月湖,初次與他同乘一船,船身搖晃幾欲傾翻,是他護住了她……

眼波閃閃,各映著一盞小小河燈,在粉光瑩瑩中,動人非常。

樊映波不動聲色的瞧了她一眼,將自己手中的河燈放入水中,撩動水波輕輕送走。

兩盞粉晶般的荷花燈時而相聚時而分離卻是相隨著遠去了……

“放河燈在別處是對逝者的悼念,對生者的祝福,而在我的家鄉,卻還有許願之意。若是河燈能飄到水麵月亮的中間,並打幾個轉,再向遠處飄去,那願望便可成真……”

兩人便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兩盞河燈,隻見它們慢悠悠的向著水中月影移去。

近了,更近了……

有風拂過,河燈搖搖,月影也跟著微顫。

水麵粼光浮動碎閃,顛簸著河燈圍著月影時遠時近,卻半晌飄不到中間。

忽有風自身後吹來,卷過發梢直向水麵掠去,仿佛是一隻手臂自中間輕輕一撥,兩盞河燈便輕易分開,一盞偏離了月影徑向一旁遊去,另一盞卻晃了兩晃打著旋的步入月影正中,整整轉了三圈後移出,向著遠處飄去……

蘇錦翎籲了口氣,碰了碰樊映波的臂,卻發現她的胳膊繃得緊緊的。

被她這麽一碰,忽的轉過臉來,神色慍怒:“幹什麽?”

蘇錦翎嚇了一跳,想了半天方道:“隻顧著看是否能到月影中間,竟忘了哪隻是你的哪隻是我的……”

“有什麽關係嗎?”樊映波聲音冷瑟:“他的好壞與我何幹?”

語畢,徑自離去。

蘇錦翎急忙追上去,卻仍回頭望了望。

水麵上隻一盞荷花燈,好像卡在了枯荷之間,一動不動,僅一點微光跳躍,孤寂又淒清。

然而隻不過是回頭之際,樊映波便不見了蹤影。

蘇錦翎環視四圍的空曠,喚了兩聲她的名字,卻不見應聲。

這個樊映波,總是莫名其妙的生氣,而她的憤怒好像總和自己有關,是自己太過敏感了嗎?況實在想不通自己哪惹到她了。可能是因為她與自己走得最近,所以自己便有更多機會見識她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