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挑戰台

50挑戰台

挑戰台

一人一案,分別列席。正中間的老先生站起說了幾條規矩,宗旨隻有一個,“各抒己見,不傷和氣。”

那老先生全須皆白,是上了年紀的人的模樣,卻目光灼灼,十分精神。接著說道:“梅花公子和墨竹先生先行挑戰,愚己先生接戰。”愚己是周旭的字號。

周旭點頭,梅花公子高傲著笑著,似乎下一刻就能駁倒周旭,輕視之心頓起。墨竹老夫子青衣上畫著墨竹,品性也如這竹子一般。“梅花公子先來,鄙人後來。”梅花公子傲然一笑,並不放在心上。他對這個老夫子一樣沒有好感。不過是個倚老賣老的窮酸。

別人的追捧,讓他不可避免的產生了:天下之大,唯有他是天才的想法。

台下的昆仔緊張的看著台上的周旭,他手掌裏已經冒汗。“無需緊張,先生高才,那兩人不是對手。”子軒自信滿滿,說是安慰,不如說是對周旭的盲目崇拜。

子廷目光如炬,他還未曾見過先生辯論,先生一向疏懶,不過這梅花公子看起來是激戰之人,想必先生氣性也能被激起幾分,這一定會是場精彩絕倫的辯論。而昆仔的擔憂和他哥哥的自信他都未曾聽到。

梅花公子也不推脫,開口說道:“自西漢至今三百載,亂世諸強爭霸,用法不一。到開國太祖建立東周,才收拾亂局。太祖登基之後,便立誓:‘以十年開拓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致太平’。太祖以身作則,其中有五:一,後宮百人,宦官三十人,教坊百人,鷹坊二十人,禦廚五十人”。全部從事皇宮事務管理服務的人員,共二百餘人。二:太祖舊所進獻餘物,悉罷之三,朝廷從鬥餘、稱耗中收取的一塊不要了,為民省利。 四,凡珍華悅目之物,不得入宮。五:以血還血,不與民爭利,瓦棺紙衣入葬。”

說到這,台下之人皆屏息。

梅花公子突然起身,朗聲誦道昔日太祖死時之言:“我若不起此疾,汝即速治山陵,不得久留殿內。陵所務從儉素,應緣山陵役力人匠,並須和雇(市價雇用),不計近遠,不得差配(強行役使)百姓。陵寢不須用石柱,費人功,隻以磚代之。用瓦(泥土燒製)棺紙衣。臨入陵之時,召近稅戶三十家為陵戶,下事前揭開瓦棺,遍視過陵內,切不得傷他人命。勿修下宮,不要守陵宮人,亦不得用石人石獸,隻立一石記子,鐫字雲:‘東周天子臨晏駕,與嗣帝約,緣平生好儉素,隻令著瓦棺紙衣葬。’若違此言,陰靈不相助。”

台子學生同時振奮,太祖英姿曆曆在目。

梅花公子突然話鋒一轉,“然則太祖在位不足十年,因病去世。當時太子今日太上皇繼位,理應繼承太祖遺旨,開創太平之世。卻廢太子,立母不詳的二公子繼位。除此之外,太上皇與貴族有舊,不遵循前朝曆法。貴族不得分封,不得舉薦。今上治國六年有餘,前有耶郎國入侵,後又黃河泛濫,祥瑞失蹤,而後名將周徹清君側,之後趙國舅罹難,太上皇病榻,旭賢王逝世。旭賢王逝世舉國哀慟,國君不僅罷朝三天,守孝一年,建立陵寢,而且還陪葬良多,金銀珠寶凡不勝數,器物珍寶,守陵士兵多不勝數,今上實非良君?”

台上台下皆怔然。

東周風氣一向寬鬆,國人皆可清談,上至國君下至百姓,空言無罪。為了吸引人,那些表彰、展示、炫耀的事情都懶得去說,偏愛挑刺,以此來證實自己目光銳利。

周旭拍掌大笑,“足下高見。”此人看起來是一番高談闊論,實質內容卻無。先說開國太祖的行為,以此作為標杆,太上皇和今上之為有了對比,可不很明確,還能讓人啞口無言嗎。

周旭曬然一笑,這種先強加一種印象,在曆數例子證明和它相左的就是錯誤的,大加批判,周旭早就看透了這種策略。“足下可是日夜席讀公孫龍著作?”梅花公子看著周旭在打太極,更是趾高氣昂。鼻孔裏哼出一句恩字來。墨竹老夫子在一邊撫額,詭辯,此子過驕。成功之前,誌得意滿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周旭擋開一筆,“足下學公孫龍之書,可知思辨與舌辯是不同,口舌之爭,無用爾,思辨才是真正有效的。世界上萬事萬物,那裏來的非黑即白的道理,更沒有絕對對立的道理。對錯不是能夠簡單的劃分陣營的。閣下的胸襟和格局也太小了。”

驕傲是人類情感最可怕的一種,梅花公子此刻就像被踩到了貓尾巴似的臉色慘白,猶不放棄,“那愚己先生就說說在下錯在何處?”

沒有防備,出其不意才是絕對性優勢。子廷突然想起先生曾經講過的張良橋下拾鞋的故事。他站起來,朗聲說道:“我乃是先生的弟子,此辯我便能回答,無須我家先生。”台上的夫子們皆望過去,隻見一智齡幼兒,生的可愛,然則這話卻自大的很。眾人皆望向周旭。

周旭揮手:“此子的確是我弟子,可由他代答。”

梅花公子心裏卻微微送了一口氣,他才不相信一個**歲的小孩子懂什麽政論。“世隨事移,通古今之變,才是國之根本。執古以繩今,是為誣今;執今以律古,是為誣古。此話可錯?”

台上台下之人有的點頭有的搖頭。

“你拿我東周國發生的事情用戰國時期的眼光看,可錯?”

這下子,大家算是被說服了。

“所謂貴族,最主要的是在政治經濟上都有獨立於君主的本錢。他們在政治上不需要君主任命,有自己的土地和百姓;經濟上不需要君主給予,有自己的收入。又憑什麽為君主做事,為天下人做事?人生如白駒過隙,所為好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耳。所以,這些貴族多為子孫謀,臣子多為君主謀,而隱士野人才為百姓謀。才有這句:‘欲知朝中事,山中問野人。’諸位以為這句可對?”

墨竹老夫子拍案,“你小小年紀,便能有如此看法,孺子可教。”台上其餘幾人,也是同樣看法,梅花公子蒼白著臉,猶不死心。

子軒也慨然站起,說道:“一,太祖之時,國家蕭條,民不聊生,今日我乃是煌煌大國,不可同日而語。為震懾諸小國,君主之為,無錯。二,旭賢王乃是為國捐軀,更是百官偶像,旭賢王立言、立德,若我君主不這樣做,才是寒心。今上所為,更能得百官之心。三,黃河之亂,君上已經著人疏通河渠,是百年之功業。而趙國舅乃是亂臣,外戚當政,才是霍亂根本。還望梅花公子分出重點來?”子軒的話更毒,幾乎是甩了個大巴掌。

梅花公子徹底敗退。

墨竹老夫子眼睛一亮,“你是何人?可願做我徒弟?”先前的幼兒,太過清冷,不如這個激進,更何況還是有主的,這個還是更合他脾氣。

子軒很是傲嬌,“我是先生的弟子。”

墨竹老夫子也不惱,帶著點遺憾開口:“愚己先生好福氣。”周旭擺手,溫潤而雅。就像茶水讓人寧靜,開口不慌不忙,字字句句,卻是真知灼見。

“請老夫子賜教。”

墨竹老夫子也不含蓄,“論文武,總以甲為重,謂文以途,否則胸懷韜略,學貫天下,皆目為異路”,然則今上的科舉製選拔人才不僅避貴族宗族大家之子,反複考察;比如京城四公子落榜而寒士宋祁、寇闕、典崎卻在榜首。諸多科目亦難遴選出道德之人,若是道德敗壞之人必將魚肉百姓,屍位素餐。不知道愚己先生有何高見?”

周旭不緊不慢的回答,似乎沒看到墨竹老夫子的言之鑿鑿。“‘科舉造士之選,匪樹私恩;世祿之家,宜敦素業。如聞黨與,頗容竊吹,文衡公器,豈宜私濫!自今舉人,凡關食祿之家,委中書複試。’今上所言,可窺皇上心思。向者登科名級,必將多為勢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無謂也。這也是為了寒門之士考慮。”

“不知愚己先生有何對策解決這道德問題?”墨竹老夫子對第一個回答似乎還算滿意。

周旭想起北宋王安石改革,其中一條和東周國甚像。“道德,則必修學校;欲修學校,則需科舉激勵。今以少壯時當講求天下正理,乃閉門學作詩賦,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習。此乃科法敗壞人材,致不如古。行義純固可為師表科,節操方正可備獻納科,智勇過人可備將帥科,公正聰明可備監司科,經術精通可備講讀科,學問蓋博可備顧問科,文章典麗可備著述科,善聽獄訟盡公得實科,善治財賦公私俱便科,練習法令能斷請讞科。”

墨竹老夫子慨然而歎:“大善。”

周旭回之,“此乃別人想法,在下不過是照搬而已。”

聞言,墨竹老夫子追問,周旭回答,是昔日一隱士所言。

“與友比肩者,天下無二。”一個長身瘦削長須長發的青衣人已然進來。

眾人皆驚訝,這人是誰?墨竹老夫子長聲一拜:“無牙公子!”

眾人皆眼冒紅心,這可是無牙公子,一輩子看到過一次,值了。

周旭站起,拱手悠然回答:“此言差矣,金無足赤,才無萬能。鄙人不過是紙上談兵,論起實幹差之甚遠,兵事布陣,理財算計,都非鄙人所能。”

“小友何須謙虛。”那人疾步已經躍上台子。

“鄙人聽說這裏有一戰,聽著有趣。”

“子已知這番道理,不如隨我而去,見識見識這大好山川,拘於一方,難有大作為。”無牙公子苦口婆心的樣子,實為拐帶人。

周旭隨無牙公子下台,若是無甜妹、昆仔,他倒是想和他一道。

“鄙人疏懶散漫,漫步天下,雖是鄙人誌趣,卻難為也。”

“日與足下萍水相逢,還聽得你的辯道一番,這也是緣分,諸君保重,鄙人聽說江北有一奇景,還想著去看。待明月清風之時,我倆個再暢談闊吟。”無牙公子說罷,已經離開。

隻留下高亢蒼茫的歌聲,頗為激奮。

“人生如夢,功業難就”

“大風起兮雲飛揚,大道相通”

“何堪書劍,歧路匆匆”

“鸚其鳴也求其友聲”

子廷聽的癡了,似乎想隨之而去。周旭微微歎氣,扶著子廷的肩膀。周旭說道:“你可知此人身份?”子廷搖頭。

“此人性情疏朗,行止若電光石火。他家世代為商,天下大亂之時,成了諸位霸主爭搶的勢力。奈何他家是西周舊民,不忿,又遭遇不堪。憂憤而死,他家祖父便一把大火燒了祖宅,累世財富化為塵土,帶領族人歸隱田園。也是一樁舊事,後來太祖建國,幾次請他祖父出山,都推拒了。但後來卻讓孫子出山,就是後來的無牙公子,治理築縣十年有成,便上書離職。後來便遊曆山川,編纂周報,時有江湖人同行。時有頌詩傳唱,聲名鵲起。此人雖非曠世奇才,也算是奇人、怪才了。”

子廷若有所思,相較而言,自己的先生似乎更加神秘。推演、相術皆通,教學不拘一格,思維開拓,胸襟遼闊,與他平輩稱友,他還未曾遇見被先生更厲害的人物。

不過,先生為俗物所絆,他一定不讓自己陷入這種境地。

“爹爹,你好厲害。”看著那臉色發白還很高傲的雄孔雀,昆仔開心極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爹爹居然可以這麽帥,在台上的那種身姿著實讓人沉迷,幸虧是自己的爹爹!

周旭抬手,“你的醫術也別落下,你師哥子軒、子廷都已經學有所成了。”

昆仔悶悶道了一聲嗯,反正他又不考官,才不稀罕功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