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繡樓藏郎

秘密?

夜天諍沉吟,半晌,唇角漾起一絲暖笑:“歌兒真是長大了,如今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好,甚好,隻是歌兒啊,既然是秘密,可就得護好了,不到公開之時,千萬別公開啊,否則——”

“女兒明白。”微一福身,夜璃歌也笑,俏皮地眨眨雙眼,“爹爹若無別的教導,女兒這就用膳去了。”

“嗯。”夜天諍點頭,看著她穿過甬道,進了偏廳,隨即麵色一肅,“夜方!”

“大人!”夜方從拐角處閃出,“有何吩咐?”

“去,增調人手護衛碧倚樓,切記做得隱蔽些,別被樓裏的人察覺,還有,若府裏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即切斷與外界的聯係。”

“樓裏的人?”夜方微驚,倏地抬頭,目光閃爍,“大人所說的,可是……北邊那人?”

夜天諍目光閃了閃,卻沒有答言。

其實,來者是誰,他也判斷不清,一者,對方竟然輕鬆穿過他在司空府四周布下的數道防線,即使是傅滄泓本人,隻怕也難做到;二者,若對方並非傅滄泓,歌兒為何如此維護?

唉,輕歎了聲,夜天諍那顆素來從容的心,也不由微起了絲波瀾。

偏廳之中,夜璃歌大口大口地吃著飯,夏紫痕端坐一旁,滿眸慈愛地看著自己的女兒,此時她的神情,與平常的母親並無兩樣,眉宇之間盡是滿足。

“歌兒,慢點兒吃,不夠就再讓他們做去。”

“夠了,”放下箸子,夜璃歌從旁邊的丫環小喜手中拎過塊濕巾,擦去唇邊油漬,起身向夏紫痕輕施一禮,“母親若無別事,女兒先回房去了。”

“這麽急?”夏紫痕卻是一怔——幾日以來,每次飯後,女兒都會與她閑坐片刻再離去,可是今日,顯然是急切了些。

夜璃歌也察覺到不妥,趕緊笑笑解釋道:“適才女兒捉了幾隻鵲兒關在屋裏,怕它們到處亂碰髒了器具,故而急著去瞧瞧,晚些再來陪母親說話,可好?”

“是麽?”夏紫痕卻暗自狐疑,再瞅瞅女兒那清爽的眉目,總感覺她身上起了某些變化,卻說不出來妥與不妥,正欲開口細詢,夜天諍卻走了進來,出語打斷母女倆的對話:“紫痕啊,昨兒我瞅見夏苑的荷花都抽蕾了,你不是最喜歡看初荷嗎?不如趁今日無事,出去瞧瞧如何?”

夏紫痕的眉頭頓時蹙了起來,瞧瞧夫君的麵色,再瞅瞅自家女兒,最終“嗯”了一聲。

夜璃歌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父親一眼,急急忙忙出了偏廳,直奔廚房而去。

從宏都到炎京,數千裏路,也不知道那家夥是如何趕來的,路上又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過東西。

廚房裏數名廚子正在灶下忙活,看見夜璃歌進來,紛紛住了手,圍上前道:“小姐——”“大小姐——”

夜璃歌趕緊一擺手:“你們該做啥仍然做啥去,我,我隨意看看,對了,最近有新做的菜式沒?我想先嚐嚐。”

“有有有!”夜大小姐親自駕臨,可謂是整個廚房的光榮,掌廚大師傅趕緊著端出幾個精心研究的新菜式來,夜璃歌看了,單挑那肉厚油多的,命人裝在食盒裏,自己提著去了。

“奇怪,”大師傅忍不住發了聲感慨,“大小姐最近換口味了麽?”

另一名掌案嘀咕道:“大約是前日傷得太重,需要補補吧……”

……

夜璃歌推開房門,但見那男子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妝台前,瞪著一雙黑黝黝的眸子看著她,心下不由樂了,有心要逗他,先自闔上房門,朝他舉舉手中食盒:“瞧瞧,我都給你帶什麽來了。”

吸了吸鼻子,傅滄驁雙眼大亮,長臂一伸,已然將食盒奪了過去,忙忙揭開盒蓋,連筷子也不拿,抓起碗碟中的肉塊,塞進嘴裏大吃大嚼起來,瞧那模樣,分明饑渴已久。

夜璃歌心中微酸,斜靠在門邊看著他,不再說話。

拋開最後一根骨頭,傅滄驁把手指放進唇裏舔了舔,轉頭看向夜璃歌:“水。”

“哦,”夜璃歌如夢方醒,收回思緒,去牆邊取了水壺,遞到他跟前,傅滄驁接過,卻不喝,隻呆呆地看著她,“你真好。”

這沒來由的三個字,讓夜璃歌先是怔然,繼而困窘——不知道為什麽,每次麵對他炙烈的目光,她總感覺似乎是那個人在看著她。

傅滄泓。

傅滄驁。

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卻有著同一雙攝懾人心的眼睛。

漆黑的眼睛。

像夜空一般深邃,像湖水一般湛冽,像曜石一般璀璨的眼睛。

隻是,傅滄泓每次看她,眼裏盛的都是愛,傅滄驁看她,卻是一種純然稚子般的傻,或者說,是依戀。

真不知道,他是怎麽長到這樣大的,真不知道,過去那些日子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猶記得天定宮中,第一次相遇,他滿身殺氣,滿眸狂恨,就像一頭剛剛從地獄中被放出來的魔獸,要噬盡世間人心。

她也不知道,為何那一刻自己隻想著要衝上去將他抱住,又如何肯定自己的舉動能讓他安靜下來。

或許,是因為她也認定,這個男人,必然同傅滄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那個時候,她深愛傅滄泓,也自然很容易接受他所附帶的一切,即使對火狼水狼等人,也從無半點戒防之心。

是不是她的愛,是不是她的疏忽,反而給自己帶來最深的傷痛?

滄泓,愛你我錯了嗎?

看著這男人的麵容,她禁不住一聲幽歎。

“璃……歌……?”

傅滄驁忽然喊了一聲。

“嗯?”

“璃歌…”他隻是反反複複叫著她的名字,也不說別的,反倒是這麽一副癡相,惹笑了夜璃歌,細細瞅著他,她引導道,“你想說什麽?”

“璃歌——”他再叫,已比先時順暢許多,自己先開懷起來,又叫了兩聲,“璃歌璃歌!”

若在別人看來,他這麽一番舉動,必被視為白癡,可夜璃歌卻懂了。

他這是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表示對她的親昵。

“滄驁,”她學著他的樣子,也重複著叫了幾聲。

傅滄驁臉上的笑卻消失了,雙眸刹那間變得極其陰沉,像是要發怒。

難道,這名字勾起他什麽痛楚了嗎?

“……小卷,我叫你小卷好不好?”瞅著他一頭的亂發,夜璃歌突發奇想道。

“嗷——”傅滄驁把兩手舉在耳側,叫了一嗓子,夜璃歌趕緊改口,“我知道了,你不喜歡,那不叫小卷,叫小嗷,好不好?”

小嗷?

傅滄驁咧咧嘴,笑了。

傅滄驁,他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淨的孩子啊,前二十年地獄般暗無天人的日子,養成了他的魔心,而初到人間,卻偏偏遇上了夜璃歌。

遇上了一個膽大妄為,連死都不懼的夜璃歌。

從此,他看到了光明。

看到了良善。

也看到了愛。

他雖然不懂,雖然懵懂,卻極其向往留在她身邊的感覺,所以,他義無反顧地追逐著她,從其始,至其終。

他和傅滄泓最大的不同,便是傅滄泓識盡人心,諳盡人性,便是傅滄泓更清楚,世界是什麽模樣。

因之,傅滄泓對夜璃歌的愛,比傅滄驁複雜,也比傅滄驁更難懂,但他們兩個人,卻是一樣的篤定,一樣的純粹,一樣的執烈。

夜璃歌,我不知道你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紅顏禍水”,但你的愛,對於每一個靠近你的男人,真正了解你的男人,有時候,都是一種致命的傷害。

因為,他們一旦愛上你,就很難從這段感情中,全身而退。

要麽灰飛煙滅,要麽痛苦難當,要麽千山萬重……夜璃歌,你的心太高了啊,你的光芒,太過耀眼,你的一切一切,有時候幻如水中之月,有時候高如九天流雲,要教這塵俗男子,如何能握得住你的手,相攜一生?

夜深了。

傅滄驁安靜地睡著了,夜璃歌卻陷入深深的苦惱中——總把這麽個男人藏在自己房間裏,到底不是個事,尤其這男人還是他的……什麽?她目前還不敢斷定,隻是他們倆長得如此相似,說沒有關係,那根本不可能,而且,傅滄驁跑到炎京,傅滄泓知不知道?若是知道,那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還有,要如何安置傅滄驁呢?放他出去,任他在炎京城中活蹦亂跳?隻怕不出兩三日,就會被明槍暗箭射出無數個透明窟窿。她知他武藝不凡,卻也更曉他心性單純,卻又脾氣火爆,稍有不順便會惹出一堆子事來,再有就是他這張臉,也是個禍根。

但眼下,也隻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鳥兒的清鳴從窗外傳來,揉揉朦朧的雙眼,夜璃歌坐起身,下意識轉頭看向床榻,整個人卻瞬間驚住——枕上空空,傅滄驁,竟然沒了影子!

“小嗷!小嗷!”她驚急地叫著,趕緊衝出房門四下尋找。

“小姐?”在樓下負責守衛的夜逐夜蕭齊齊應聲。

“你們——”夜璃歌頓了頓,終究是開口問道,“可有看到一個人?”

“人?”夜逐與夜蕭對視一眼,神色困惑,“什麽人?”

咳了一聲,夜璃歌無可奈何地撇下兩人,徑往前院而去,可任她尋遍整個司空府,卻仍舊一無所獲。

悶悶地低著頭,回轉繡樓,猛一抬頭,卻見那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屋中,一臉傻笑地看著她。

“你——”夜璃歌頓時火了,幾步上前,怒衝衝地吼道,“你去哪兒了?”

“我……”見她發火,傅滄驁滿眼委屈,扭捏了兩下道,“找——”

“找什麽?”

“吱吱——”桌子下麵傳出的細叫,打斷兩人的對話,夜璃歌伸手撥開傅滄驁,凝眸看去,麵色頓時變了。

那桌下放著的,赫然是前日安清奕曾經帶來,然後又帶走的,夏郡進貢來的肖獸!

天哪,這家夥是怎麽弄的?難道昨晚半夜裏,他竟然闖去了皇宮?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她費盡心思把他“藏”在這裏,就是不想引起炎京城中各方勢力的覬覦,卻不想這家夥不知天高地厚,偏能弄出事端來!

“你——玩……”傅滄驁哪裏曉得這些,指指肖獸,再扯扯夜璃歌的衣角,極其可愛地道。

夜璃歌頓時哭笑不得,心下略一轉念,握住傅滄泓的手,細細勸哄道:“這個不好玩兒,我們不玩兒。”

“不玩兒?”傅滄驁偏偏頭,“好,不玩兒。”

“你聽我說,”夜璃歌將他拉到裏間,啟動機關消息,打開暗閣,“你先進去呆上一會兒……”

“啪——”不等她把話說完,傅滄驁忽然重重一把打掉她的手,猛地轉頭,如一道遽風般衝了出去!

“滄驁!”夜璃歌大驚失色,趕緊衝到門邊,卻隻看到幾叢樹枝微微地晃了晃,哪裏還有那男人的影子?

“滄驁?……”她又是驚又是悔又是急,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更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那麽大的反應?自己不過是想讓他在暗閣裏……暗閣?一陣細遽的劇痛忽然在胸臆間擴散開來,直到此時,她才依稀有些意識到,這幾日裏,傅滄驁最害怕的,便是黑暗,每逢夜間,都要燃著蠟燭,抓著她的手方能入睡,否則就會極不安寧,難道他所恐懼的——

正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