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隻因為,我愛你

鳳輦在司空府大門前緩緩停下。

杏黃幔簾撩起,董皇後踩著木梯下輦,兩旁即有宮女近前扶住,抬眼看見立於門邊的夜天諍,隨即揚起滿臉笑意:“有勞夜愛卿了。”

“微臣不敢。”夜天諍慢慢跪倒,“參見皇後娘娘。”

“愛卿快請起。”董妍趕緊命人將他扶起,爾後關切地道,“不知歌兒那孩子——”

語至此處,堪堪停住,目光在夜天諍臉上來來回回地睃視著。

“謝皇後娘娘關心。”夜天諍神色平和依舊——實誠地說,自打他入朝為臣以來,無論遇到什麽大事,都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頗讓人不易摸清虛實。

“皇後娘娘請。”側身退開一步,夜天諍躬身相請,董皇後笑了笑,蓮步款款,邁入司空府大門。

早有人將皇後駕臨的消息通報給了夏紫痕與夜璃歌,是以,母女二人齊齊靜候於正廳,等待著董皇後的到來。

“歌兒——”甫入廳門,董皇後便笑意殷殷地走到夜璃歌麵前,一把執起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瞅著,“瞧瞧這臉蛋兒,都瘦了一圈兒,恰好有雲嶺郡進貢來兩支極好的千年血參,本宮已命人帶來,給歌兒好好補補吧。”

夏紫痕皺皺眉頭,想說什麽,卻被璃歌扯住袖邊兒。

“臣女叩謝皇後隆恩!”夜璃歌重重地拜了下去。

她這一舉動,讓夏紫痕與董皇後兩人齊齊驚愣,要知道,夜璃歌清傲的性子,炎京城中人盡皆知,淡視權貴,無意繁華,不想今朝——

董皇後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刹那怔愕後極快地回過神來,親自扶起夜璃歌,口吻無比熱切地道:“好好好,歌兒,此後無論何事,若夜大人顧不過來,你隻須知會本宮一聲,本宮無有不準。”

夜璃歌輕“嗯”一聲,仍舊不卑不亢,寵辱不驚,隻道:“不知太子近日可好?”

一聽這話,董皇後更是喜之不盡,連連點頭道:“甚好,今兒早起還吵著要來見你呢,被本宮趕去書房念書了,估計晚些時候便到。”

話音剛落,外麵已經傳來安陽涪頊明亮的聲音:“璃歌!”

室中三人一起轉頭,卻見安陽涪頊手裏提著個半人高的籠子,麵紅耳赤,氣喘籲籲,額上汗漬斑斑。

見他如斯模樣,董皇後忍不住嗔斥道:“頊兒,你看看你,什麽模樣?也不怕……別人笑話?”

搔搔腦袋,安陽涪頊尷尬地笑了,期期艾艾地近前,隻是看著夜璃歌。

淺淺一勾唇,夜璃歌明眸微轉,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籠子上:“這就是你昨兒說的,夏郡進貢來的稀罕物,能肖百獸之態,能變戲法兒的?”

“嗯嗯,”安陽涪頊點頭,兩眼亮亮地看著她,“你可要瞧瞧?”

“行啊。”夜璃歌點頭,“不過此地非玩耍之處,我們去後院吧。”

董皇後趕緊隨聲附和:“對對對,快去後院,歌兒難得在家呆著,頊兒你可得好好逗人家開心,倘若惹惱了歌兒,本宮定不饒你!”

“兒臣遵命!”安陽涪頊早巴不得這一聲兒,上前一把牽起夜璃歌的手,夜璃歌愣了愣,終是沒有抽回,隨他出了正廳,往後院而去。

廳門合攏。

一正麵色,夏紫痕躬身深拜:“請娘娘上座。”

董皇後也收了笑,輕拂鳳袍,至正中主座坐定,擺擺手道:“你也坐吧。”

夏紫痕謝過,這才行至一旁,側身入座,兩個女人,一時間相對無話,直到夜天諍進來,氣氛才稍有鬆動。

又是一番寒喧後,董皇後終於將話頭轉入正題:“歌兒與頊兒,訂婚已有數月,原本議定三年後再行大禮,可一則皇室子嗣淡薄,二則小兒女們均已長成,三則……”

視線在夜天諍臉上轉了轉,見他並無異色,董皇後方才接著道:“本宮看他們日漸融洽,所以本宮想——”

“歌兒此次傷得甚重,大婚之事,還是等歌兒痊愈再說吧。”夜天諍語聲平和地接過話頭。

董皇後目光轉了轉,心下暗揣度,覺得不能過於強求,當下笑道:“是本宮冒躁了,既如此,便依夜愛卿所言,隻是,本宮希望著,夜愛卿能將此事放在心上,千萬千萬,別再生出什麽波瀾來。”

這最後一句話,說得甚重,夜天諍抬頭,飛快掃她一眼,卻終究沒有反駁,而是一拱手道:“謝娘娘提醒,微臣記下了。”

“既如此,”見此行目標已達,董皇後隨即起身,“本宮靜候夜愛卿佳音。”

“恭送皇後娘娘。”夜天諍與夏紫痕夫妻二人齊齊站起,神色恭謹地躬身相送,董皇後莫測高深地笑了笑,拖著長長的裙裾,從兩人麵前款款行過。夏紫痕仍舊駐在原地,夜天諍一直送至府門外,看著董皇後上了轎,這才折身返回正廳,隻見夏紫痕還怔怔站著,心下一絲微痛,當即上前,握住她的手,輕輕喚道:“紫痕。”

“天諍,”夏紫痕轉頭看他,眼底泛起幾絲淚光,“歌兒她——”

“歌兒她是個聰明孩子,不會有事的,你切勿憂慮太過。”

輕輕將愛妻攬入懷中,夜天諍細細勸道。

夏紫痕搖頭:“我擔心的,不是歌兒,而是——”

夜天諍心中一緊:“是她?”

“嗯。”夏紫痕頷首,“歌兒雖聰明,但論手段心機,隻怕——”

夜天諍沉默。

他和夏紫痕曆來夫妻同心,夏紫痕所憂慮的,也正是他煩擾的。

是他低估了董皇後,也是他低估了董家的勢力,皇族的勢力。

與皇家攀親不易,若一旦攀上了親,退親則更加不易。

要他將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入皇宮那幽森詭謐之地,他何其忍心?

不管安陽涪頊對歌兒有多麽好,他終究會成為一國之君,終究會有後宮無數,粉黛三千,縱他一生深愛歌兒,但依歌兒的性子,又怎肯與其他女子共事一夫?

當初。

想當初琉華城中,他是不是該任她與傅滄泓雙雙遠去,就算得不到一世長安,也能得到刹那完滿。

那時的傅滄泓,並無帝王之誌,那時的傅滄泓,要拋了王爺之尊,攜夜璃歌悠遊江湖,也不是不可,況且,他們驚虹照影,雙劍合璧,試問這天下間,有誰能是他們的對手?

隻可歎自己當時憂心於璃國的朝政,隻可歎自己應了安陽烈鈞的三年之約,隻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才匆匆趕至琉華城,強行將歌帶回……

夜天諍思索著。

他這一生,甚少有後悔之事,但是在這件事上,隻怕,是對是錯,難以孰料。

現在,傅滄泓那邊情況到底如何,他吃不準,更何況,傅滄泓的身份,已非昔日可比,做了皇帝的人,要想抽身,那便是難了,更何況,那男人腹藏韜略,昔日不掌權柄,已有微覦天下之心,而今既為人主,又焉知他作何想法?會不會棄了這段感情,縱馬天下?

夫妻倆在正廳裏相顧無言,後院之中,夜璃歌和安陽涪頊卻是甚少的相洽。

看著身旁笑靨如花的女子,安陽涪頊整顆心都醉了——他確實是個庸常的男子,想要的,不過是觸手可及的幸福。

對此時的他而言,夜璃歌便是他的整個世界,有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堂。

更何況,他雖“笨”,卻不傻,也深知自己才具不足,若有夜璃歌從旁扶助,則璃國安,皇室安,他更可安心過他太平太子的日子。

“璃歌,”幻想著以後的幸福,他不禁往她身邊靠了靠,“我以後天天陪著你,天天讓你開心,好不好?”

慢慢地,夜璃歌轉頭看他,笑容卻凝固在嘴角。

見她如斯神情,安陽涪頊頓時著了慌,低頭看看自己,然後道:“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你天天陪著我?”夜璃歌的聲音有幾分怪異,“那璃國呢?那朝政呢?”

安陽涪頊呆掉。

“你不喜歡,”夜璃歌深深地注視著他,“你不喜歡上朝聽政,你也不喜歡和那些老古板的文武重臣在一起,你更不喜歡弓馬刀兵,你隻想一直呆在深宮,做你的太平太子,是也不是?”

“我……”安陽涪頊滿頭大汗,心中怦怦亂跳。

強行咽下口中歎息,夜璃歌轉頭,看向那隻仍舊活蹦亂跳,做著怪臉的“異獸”,心中卻著實有幾分悲涼——想她戎馬征戰數年,笑談指點江山,救民濟世無算,到頭來,真要在這樣一個毫無作為的男人身邊,終老一生嗎?

“璃歌……”安陽涪頊愈發地慌了,一把抓住她的手,無比懇切地道,“你要我怎麽做?你說,隻要你說,我就去做!”

“是麽?”夜璃歌不看他,目光遊移不定。

“是!是!”安陽涪頊連連點頭。

“倘若,我要你棄了這些逗趣之物,重習刀兵戰陣,帝王之術,你,也願意麽?”

安陽涪頊默然。

要知,這須怪不得他,他自小在董皇後身邊長大,隻因董皇後唯有他一子,未免寵溺過盛,養成他嬌生慣養的性子,絲毫經不起苦痛磨難,莫說讓他上陣殺敵,就是看見那些寒光閃閃的刀槍劍戟,心中也會暗生懼意。

要這樣一個男人,變成擎天支柱,夜璃歌,你真是任重道遠啊。

慢慢地,夜璃歌抽回了手掌,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外走。

早在宣安大殿之上,她一眼便辨明,這男人非但不是大器,隻怕連中人之資都不具,之所以位居大國太子,不過是因天生富貴。

可是安陽涪頊,天生富貴者,也不是生來無慮,而是生來便有大慮,那便是如何安守富貴,不使之被他人所竊,不使之流散佚盡,創業者難,守業者,同樣艱難。

這些大道理,她不想同他說。

經過傅滄泓一事,她也著實有些心冷成灰,隻想著找個地方靜養,或者是在司空府,或者離開炎京,隨意那處山水,皆可成為她夜璃歌的棲身之處。

炎京如何,璃國如何,宏都如何,北宏如何,她都不想再管。

累了。

心累了。

縱使鳳凰啊,也有悲傷落淚之時。

看著她煢煢的背影,安陽涪頊嘴唇哆嗦良久,卻始終不敢把腹中的話給喊出來。

此時的他,的確不具備任何一分,像個男人的膽量。

隻能緊緊地握起拳頭,在心中默默地說:璃歌,我會的,我一定會的!我知道,要成為你愛的男人很艱難,要成為你愛的男人很痛苦,可是我,會去做!

隻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