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愛情很重要

倚凰樓。

底層最末一間客房。

雖是客房,這裏卻終年不見陽光,門窗緊閉,充斥著陰沉的氣息。

“頭,這是章定宮中傳出的消息。”

兩名黑衣人相對而立,其中一個,將手中的紙鶴躬身呈上。

“知道了。”接過紙鶴隨手放在桌上,被稱作“頭”的男人並未多作理睬。

“頭,”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紙鶴,那名下屬眼中閃過絲疑色,“這信……不送去宏都嗎?”

“頭”的麵色倏地一沉:“要如何處理,我心中自有分寸,你無須多問。”

下屬張張嘴,最後選擇了沉默。

作為一個暗人,對於上級的命令,他隻能無條件地選擇服從。

下屬離開了,昏暗的屋子裏,隻餘下水狼一人,盯著桌上那隻紙鶴看了良久,他慢慢伸出手,捏住那菲薄雙翼,將之拿起,放在掌心中,默運內力。

火光燃起,不過須臾間,寫滿字跡的紙鶴,已然變成幾許飛煙。

垂下眼眸,目視於地麵,水狼輕輕低歎了一聲——皇上,請原諒屬下,屬下也是迫不得已。

那個女人,能給您絕頂的風光,卻也能將您拉進深不見底的懸崖。

現在,您既然已經貴為一國之君,她的存在,對您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就讓她去做她的太子妃,您,做我們北宏,最英明睿武的帝王吧。

他是忠心的。

他絕對是忠心的。

他的思慮,他的抉擇,無一不是理智的。

在他的眼裏,他的主子,就該是從前那個冷心無情的王爺,他辛辛苦苦潛伏如許多年,砥心礪誌,為的不就是一朝登位,君臨天下麽?

他以為,他是了解他的。

他也以為,他的做法是正確的。

隻是他沒有想到,他的主子,是那樣一個寧為愛人毀滅天下的男人。

曠古絕今,傾世罕有。

……

看著立在案前的男人,傅滄泓眸中滿是鐵冷,從口中吐出的話語,沒有一絲溫度:“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火狼默然。

撐著桌沿,傅滄泓直起上身:“最後一天,如果再無消息,朕……朕親自去璃國,去炎京!”

眼皮一陣突突亂跳,火狼絞盡腦汁地搜索著合適的措辭。

“皇上。”另一名暗人匆匆步進。

傅滄泓的眼眸頓時一亮:“呈上來。”

來人近前,將手中之信柬遞出。

傅滄泓接過,拆信一看,那麵色卻倏地冷沉下來,二話不說,拋了信紙便即起身。

“皇上?”火狼和來人一左一右,將他攔住。

“朕要去炎京。”果決地吐出一句話,傅滄泓神色冷然,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不管別人說什麽,他都不相信,他要親眼看到她,他一定要,帶她回來!

“皇上!”火狼大急,顧不得君臣之分,上前一把拽住傅滄泓的衣袖,“屬下願代皇上前往炎京,屬下一定會找到夜姑娘,求她早日回北宏,請皇上三思而後行!”

“你——”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傅滄泓當即搖頭——他和夜璃歌雖然相識未久,卻早已深知她的個性,倘若不是他親自前往,隻怕那個倔強的女子,根本不會聽從任何人的意思。

一意孤行。

這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行事風格。

相愛之初即是如此,後來也是如此,現在,更是如此。

火狼已經是焦頭爛額了。

他的王爺,自從遇上那個女人之後,一切都變了,往日的縝密、冷靜、果決,通通土崩瓦解,除了那個女人,他什麽都看不見,甚至把整個北宏都拋在了腦後。

紅顏禍水。

禍水紅顏。

這句話,真的不假,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後悔,後悔當初不該去相求夜璃歌……可是話說回來,他若不相求夜璃歌,傅滄泓還能站在這裏麽?

他們是相生相克的一體,若不遇見,不會怎樣,倘若遇見,實在難以形容。

“三哥這是要去哪裏?”一把涼悠悠的嗓音,忽然從殿門外傳來,三人同時轉頭看去,卻見一個全身鎧甲的男人,提著柄長刀,大步而入。

“靖西郡王?”看到這個人,火狼不由一怔——自從白城之役後,傅姓皇族除傅滄泓之外,大多死於亂兵,之後又是宏都的滔天巨變,他們還沒抽出功夫,去照理這些事兒,沒想到,這人居然自己冒了出來。

隻是,他不早不晚,恰在這個時候冒出來,所為何來?火狼不由暗暗提高了警覺。

傅滄海根本無視他們二人,直接走到傅滄泓麵前,雙目炯炯地注視著他:“怎麽?看三哥這意思,是想著美人,不要江山了?”

堂兄弟倆就那麽直剌剌地看著彼此。

微微地,傅滄泓笑了:“十五弟這是說哪裏話,剛才是三哥冒撞了。”

哼了一聲,傅滄海扯扯嘴角,徑直越過傅滄泓,“當”地一聲將手中長刀放在龍案上,然後轉頭看向傅滄泓:“三哥,還記得白城之下,你說過的話嗎?”

心下一震,傅滄泓眸色頓沉:“記得。”

“記得就好。”傅滄海冷然一笑,眸中掠過幾絲森寒,“這龍赫殿……處處染血,三哥還是,時時小心為妙。”

說完,傅滄海灑然而去。

“皇上!”火狼眸中怒火升騰,“讓屬下去做了他!”

“住嘴!”傅滄泓一聲厲喝。

“皇上!”火狼仍舊固執己見——他可是跟著老王爺、小王爺,數十年來打血風腥雨裏走過來的,深知這皇權鬥爭的殘酷,稍有差池,屍骨無存。

現在,傅姓皇族唯一僅剩兩名年輕男子,一個是傅滄泓,另一個,便是現年十六歲的傅滄海。

按照火狼的想法,殺了傅滄海,一了百了。

“不能動他。”傅滄泓的眸色刹那沉靜,仿佛回到一年之前。

“為什麽?”見他如此神色,火狼的怒火反而退了下去。

“我問你,傅今铖是怎麽死的?”傅滄泓不答,反而反問了一句。

火狼心內一動。

他明白了。

傅滄泓能登上帝位,就是因為傅今铖的不仁不義,倘若此時誅殺傅滄海,必將招致各方反對,就算要殺傅滄海,也隻能在暗地裏……其實就算暗地裏,最好也按兵不動。

不過,這突然橫生出來的枝節,卻讓傅滄泓整個兒冷靜了。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能拋棄帝位去璃國尋找夜璃歌,可是,找到夜璃歌之後呢?他們能去哪裏安身?

他橫刀奪了璃國的太子妃,難道還能指望對方給他好臉色看?若北宏又生內亂,這普天之下,何處能容他們完滿?

為了夜璃歌,他必須做皇帝,為了夜璃歌,他必須做好這個皇帝!為了夜璃歌,他必須,獨攬大權!

因為,她是夜璃歌,他是傅滄泓。

他們的相愛,必須是這樣的結局。

就算他們的相愛與權勢無關,可是若離開權勢,他們的愛,卻無處容身!

璃歌,璃歌,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望向頭頂那雕著金龍的頂梁,傅滄泓一聲悵然長歎。

“皇上,”火狼也瞧出了他的心思,壓低嗓音道,“炎京那邊,還是讓屬下去瞧個究竟吧。”

良久,傅滄泓終於答道:“好。”

又叮囑一句:“無論如何,盡快傳來準確的消息。”

“屬下遵命!”曲膝跪倒於地,火狼緩緩舉起右手,放於耳側,誓言錚錚,“就算是赴湯蹈火,屬下也一定會為皇上,尋回夜姑娘!”

一定。

隻是可惜。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是一定。

揣著顆複雜難言的心,傅滄泓看著自己最信任的下屬,慢慢走出視線。

他很茫然。

很痛苦。

很無措。

心中像有無數把小鋸子,在不停地拉來拉去。

他總感覺,要出事,卻說不出來,到底會出什麽事。

璃歌,璃歌,捂著胸口,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那種難捱的煎熬,幾乎比死更難受。

也許,從他愛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意識到,即使他們倆人在一起,隻怕也要經過一番地獄般的折騰。

隻因為他太愛。

因愛而生怖,因愛而生憂。

這對於每一個真正愛過的男人而言,都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隻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天若有情,天亦老。

趁著夜色,夜璃歌閃出了倚凰殿,剛剛越過三道屋脊,便被從四麵八方閃出來的皇家影衛給截住。

眯縫起雙眼,她冷冷望向最前方那個執劍而立的男人:“杜衡?”

“太子妃,”略一抱拳,杜衡一臉冷然,“還請太子妃殿下,不要為難屬下。”

夜璃歌一聲冷笑:“為難?我們到底是誰為難誰?虧你還稱我一聲太子妃?我且問你,這堂堂璃國太子妃,何時成了囚犯?我要見太子殿下!我要見夜天諍!”

杜衡揪緊濃眉,下意識地握緊劍柄——他知道這個女人不好對付,卻沒想到,她敢如此貿貿然地闖宮。

“對不起,皇後有命,近期內太子妃不得離開倚凰殿。”

“為什麽?”夜璃歌終究是火了——她活了二十年,灑性自由慣了,這天下底下,還沒人敢攔她!

“不為什麽。”輕飄飄的四個字,幾乎把夜璃歌從屋頂上砸下去。

“好!好!”再無多言,她唰地拔出手中驚虹劍——多說無益,那便手底下見真功夫!

杜衡抬手一揮,所有影衛立即按照早就排好的陣勢,團團朝夜璃歌圍將過去——他們奉命“看守”這位太子妃殿下,無論如何,不敢有任何閃失!

刹那之間,整個倚凰殿的上空飛沙走石,劍氣森寒。夜璃歌雖身負絕世武功,但要同時對付如許多的皇家影衛,的確占不到什麽便宜,而杜衡顧忌著她的身份,自是不敢痛下殺手,雙方就那麽僵持著,纏鬥不休。

漸漸地,夜璃歌焦躁起來——這隻是倚凰殿內幃,若想衝出章定宮,衝出炎京,甚至離開璃國,隻怕還要費不少手腳。

她終於有些後悔了。

後悔當初沒有聽傅滄泓所言,留在他的身邊。

後悔一時心急,沒有弄清楚狀況,憑著一腔熱血折回璃國,造成眼下的孤軍無援。

如果傅滄泓在,莫說是這些個皇家影衛,就算千軍萬馬,也難擋他們的雙劍合璧!

“太子妃,”杜衡於心不忍——這件事說到底,是他欺騙夜璃歌在先,雖說是為了國家大義,但他也深知,夜璃歌本身的無辜,“您還是放棄吧。”

夜璃歌卻已紅了眼——二十年來她都是這樣,隻要性子一上來,管你天王老子,照殺不誤。

嗬嗬。

年輕嗬。

年輕時都愛衝動。

傅滄泓愛衝動,所以為一段情,毀了整個天下。

夜璃歌愛衝動,敢愛敢恨,敢拚敢殺。

他們的確是一樣的人,隻為著彼此,可以屠盡蒼生。

隻是這個世界——遠比你們所以為的要複雜。

權利、利益、陰謀、血腥、貪婪……這些與愛情相隔十萬八千裏的玩意兒,往往會成為冰冷的利刃,絞殺這世上每一段幹淨的情感。

倘若。

倘若你們不夠成熟,再怎麽完美的愛情,都難得圓滿。

很多時候,守護愛情,與守護信仰,甚至保家衛國,並無任何區別。

女人對男人而言,有時候,等同於一座江山。

男人對女人而言,有時候,等同於一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