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山河寂(完結)

十裏櫻林,正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全是粉色的櫻花裝點了貧瘠的黃土,玖月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折一枝櫻花好好看看,無奈身高有限,怎麽也攀不上高枝兒。身後忽然伸出一隻手,修長的手指越過她的手,直赴她中意的那一隻,折斷,放於她手中。她滿意的笑笑,轉身,隻見離岸的臉在落英繽紛的季節變得格外好看,比所有她見過的女子都要好看。嘴角那似有似無的笑,像極這爛漫的櫻花,雖然淡淡卻總是容易牽動人的心。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險,玖月立馬收回了自己留駐在他身上的貪婪的目光,看著麵前的櫻樹。

“離岸,我覺得這裏的每一棵樹都長得一樣。”玖月拿了他剛剛摘的櫻花枝指了指近身的幾棵樹,自從他們剛剛進來,就好像一直在這繞圈子,雖然可以看到出路,可是,她沒有要想著出去啊,她要找到徐櫻,告訴她,段晨羽的事。

“這是她故意施了法的,她不想見的人,是絕對找不著她的。”

“連你都沒有辦法了嗎?”

他不做聲,表示默認了。這裏的確不是一般的障眼法,也不像是藥王廟那樣的天然迷林,而是與住在這裏的人的心境聯係在了一起,她心封閉著,這裏就圍著,沒有人會知道她在哪裏。她不想見人,於是,隻會有來的路,和一條可以走出去的路,卻沒有可以進入她心的路。或者,山玖月可以打開徐櫻封鎖的心門。離岸偏頭看了眼身旁臉色急轉直下的山玖月。

山玖月不甘心,大聲喊了幾句。

“徐櫻,我是替段晨羽來的,你還記得段晨羽嗎?徐櫻,我是替段晨羽來的~~~~~~~~~徐櫻,你可還記得段晨羽••••••”喊著喊著,她也不知道是怎麽的,不知不覺竟是哭了起來。一想到段晨羽,她就覺得委屈,難受。那樣好的人,那樣好的愛,卻落得那樣的下場。她覺得這樣是不公平的,至少,她應該知道,他有多麽愛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會那樣愛她的人。

離岸看著山玖月這樣,頓時覺得有些後悔,自己要取天珠,好端端的不該把她牽扯了進來。她雖然已經不是擬雲纖,卻和那人一樣,對別人的事情那麽上心,把別人的感情看得太重。

就在山玖月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無法自拔的時候,櫻林忽然岔開,中間浮現了一個亭子,一身黑色綢稿的女子倚在亭欄上,長綢委地,綿延到了亭腳。高高綰起的發髻,隻簪了一支白玉櫻花步搖在發間,風吹過還有鈴鐺的響聲。差點忘了,這個人的世界,隻有黑白兩色。

山玖月緩緩止住哭泣,時而抽噎一下,慢慢走進亭子,看著那個消瘦孤寂的背影。不覺鼻頭一酸,想起了那個坐在椅子上,麵容沉靜的男子。若是不錯過,或許真能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我是替你夫君來的。”她小聲提醒。不是段晨羽,而是她的夫君。她看向徐櫻,見她並沒有糾正她的話,誠然,在她心中,並不像禦劍門的人說的那般,對段晨羽隻有誤會和恨。

“他已經死了,我親手殺了他。”徐櫻的話語裏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可她知道,她是在乎的,不然就不會讓她找到。

“不,他不是被你所殺,而是被自己所殺。”

那個黑色身影聽她這樣說,微微一顫,伸出手去,接住了正在飄飛的一片落花,並沒有搭理她。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何這樣說?”山玖月再接再厲。

“不想知道。”徐櫻依舊淡淡的說著,拒人於千裏之外。是真的不想知道,還是害怕知道呢?

“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講給你聽的。因為,如果我什麽都沒跟你說就回去了,段晨羽就太不值了,雖然,他從未想讓你知道。當年,你以為你憑什麽能輕而易舉的殺了他呢?不過是因為他想要你殺了他。你本是被惡修羅封印在內的宿主,可他為了將你保護的好好的,就自己一個人把一切都攬下來了。其實事實是什麽樣子的,你怎會不清楚?可你心甘情願被他騙著,心甘情願的做那個他想讓你成為的人。可遇上你,是他的緣,也是他的孽。他既替你賠上了性命,算是償還了孽,我覺得,你還是欠著他的。”

她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娓娓道來,至始至終,徐櫻都不曾看她一眼。從十裏櫻林回來,玖月就不怎麽說話了,無崖子看著她甚是奇怪,隨即又看了離岸兩眼,遭他“嗖嗖”兩道冰刃般的目光給生生咽了回去。果然,從他身上,是發現不了什麽的,除了“你想死了嗎?”這樣的信息,無崖子無趣的聳聳肩,別開臉。三人又在村子裏小住了幾日,才聽聞禦劍門前掌門的屍首不翼而飛了。新任掌門果然找到了山下,見著了山玖月他們。

“掌門的屍首不見了!”

“你既然知道來找我,定是也猜到了是誰偷走了他的屍首。”山玖月不緊不慢的說著,看了眼屋外,櫻花開得正好。村子裏,也是有櫻花的,隻是不及十裏櫻林的多,不及那裏的美罷了。

“人都已經死了,她還打算做什麽?”

“這已不是你我該考慮的問題,你隨她去吧,相信,那也一定是他的意思。”

無崖子被他們說得雲裏霧裏,直到禦劍門掌門走了,才湊到山玖月身邊,企圖打聽到什麽消息,沒想到山玖月仍是絕口不提此等宮中秘聞,而隻提了一句,說是在山上見了隻可愛的妖怪,隻有一隻腳,蹦啊蹦的,還會“哈哈”大笑。無崖子沉思許久,不得其解,於是,開始一隻腳試著一蹦一蹦的,還不停的“哈哈”大笑,終於從路人的反應中得到了解答。

“山玖月!!!!!!!!!!”

“哎呀,我們是不是忘了爺爺呀?他老人家還在後麵呢,我剛剛都聽到他在叫我了。”山玖月故意裝作無視無崖子,打趣的看向離岸。

“是嗎?我怎麽沒聽見。”

山玖月笑,她一笑起來就眉眼俱彎,星河燦爛。離岸望著她,不覺唇角也有一絲弧度。已經想不起自己和她們一起走過了多少個日夜,隻知道,那日他正閑得無聊,丟下去的梨子核砸中了樹下的人。而她驚詫的抬頭,那一個瞬間,成為他現在一直隨行的理由。

她到現在依然覺得段晨羽的屍首是被徐櫻盜走的吧?想那日,若不是她引出徐櫻,他要找到徐櫻在十裏櫻林所設的結界的法門可不容易。徐櫻自己打開結界,導致破功,他正好有機可趁,找到了天珠靈氣所在。偷走段晨羽的屍首,旨在引徐櫻前來爭奪。倘若徐櫻真對段晨羽無半點情意,便不會自投羅網。

那日,徐櫻依舊一身黑衣,綰了婦人髻,駕白鷺而來。一黑一白,對比鮮明,一如她眼裏僅存的兩種色彩。離岸盤坐在靜川之上,看著她清麗冷清的麵孔,眉心處有一點朱砂。那正是,天珠所在。

“你還是來了,也不枉我費心思將段掌門的屍首偷出來。”離岸左手中指輕輕一點靜川的水麵,隻見隨著他指尖所點之處微微漾起一圈圈漣漪,漣漪圈逐漸擴大。原本還在流動著的水迅速凝結,一時之間,他和她的腳下,水已經靜止,水麵明亮如鏡。而在這鏡麵之下的,漸漸清晰起來的,正是失蹤了的段晨羽的屍首。此刻,他麵上依舊安詳,靜靜躺在那裏,像是淺眠的人,下一刻隻待她輕輕呼喚一聲便會醒來的樣子。

徐櫻看著水麵下那張臉,那個人。自他死後,她有多久沒有再好好看過他?真相,若真如那個小姑娘所說的那般,對她來說未免也太殘忍了些。這世上隻有青姨和娘親真正愛過她,而她們一個死在自己手下,一個為自己而死。他也說愛她,可最後卻還是拋下了她。所有愛她的人,到最後都離她而去,隻為了讓她好好活下去。這樣的愛,她寧可不要。放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世上,縱然長生,縱然不老,又有什麽意思!

“既然所有的人都以為是我帶走了他,我又何不坐實了它,也好過枉擔虛名。”徐櫻緩緩俯下身,伸手去觸摸那隔著她與段晨羽的那層水麵,輕輕撫摸著他臉的輪廓,仿佛極盡她這一生的柔情。

“老妖,此番,你誘我前來,意欲為何?”徐櫻抬首望向另一處,氣定神閑的離岸。

“隻是想向宮主你,討樣東西罷了。”離岸起身,揮了揮袖袍。

“何物?”

“你眉間那一點朱砂。”

徐櫻聽聞,蹙眉。眉間這點朱砂並不是她生下來就有的,而是繼任白鷺宮宮主之時,由前任宮主給點上的。這是曆任白鷺宮宮主所持有的特殊標誌,相傳在這朱砂之中的,是白鷺宮鎮守的無上至寶,理應由宮主來守護。

“縱然你是修行萬年的老妖,可這世間萬物,又豈是你想要便能得到的。”

“離岸興致不寬,這世間萬物,對離岸來說實在沒有什麽吸引力,離岸所想,不過寥寥。但亦是勢在必得。況且,離岸今日,並非空手向宮主討要,這不專程帶來了段掌門,想同宮主做個交易罷。”離岸說著,看了眼水麵下的段晨羽,繼續說:“我既然敢挾了段掌門的屍首來此,自然是思慮周全的。若我說,我有辦法令時光如同這靜川之水一般溯回,在某一時刻靜止,宮主覺得,是在哪時哪刻最佳呢?”他燦金瞳內流轉一絲精光。

徐櫻一愣,隨即笑看他。“哦?我若是不答應呢?”

“那便,隻能硬取了。”離岸亦是笑笑。

徐櫻睜著眼瞧著離岸,不一會兒垂眸,遮去眼中那不知是落寞還是突然生出的希冀,看向水麵下那人。

“你說,你能讓時光溯回,靜止,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離岸忽的用手點了下水麵,鏡麵一樣的水麵忽的驚現裂紋,自他指尖碰觸的那處散出雪花一樣的經絡,聽得“呲呲呲呲”的聲音逐漸擴開。眨眼間,鏡麵破碎,靜川裏的水果然開始逆流,而那些破碎的鏡麵化為冰棱悉數冉冉升入空中,豎直垂墜在他們身邊。而那個方才還靜靜躺在水中的段晨羽眼睫微動,忽而竟是睜開了眼。

此情此景,看得徐櫻眼光微動,朝水中的段晨羽明媚一笑,緩緩閉了眼。

“那你,拿去吧。”

離岸踩著水波走過去,指尖點在徐櫻眉間,自她體內引出一團墨色的氣,漸漸凝成一顆黑珍珠形狀。而她眉間,再也不見什麽朱砂。她睜開眼,朝水中的段晨羽伸出手,身體漸漸沉入水中,沒入段晨羽的懷抱。

“夫君。”她輕喚。

“櫻櫻。”

離岸仿佛聽到了段晨羽的回應。那水中顯現的是他們在禦劍門的光景。徐櫻想要回到的時刻,原來是那裏。時光溯回,靜止,現在這個時空裏,便再也不存在徐櫻,段晨羽。徐櫻,她就是知道如此,才會選擇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