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落日遲遲 (1)
空曠狹長的書房裏,午後熾熱的陽光穿過高大的歐式玻璃窗的縫隙,在朱紅的地板上映出一長條金黃色的印記。
白姝安赤著雙腳,附著身子,半趴在地板上,雙手頂著一塊寬大的米色毛巾,從房間的這一頭奮力衝擊至另一頭,反複如此來來回回地擦著,毛巾所過之處,鋥亮的地板閃著金黃的光。
點點微塵漂浮至靜謐的空氣裏,白姝安回頭滿意地一笑,細密的汗珠順著額頭緩緩滑落,微紅白皙的臉頰層層笑意泛起。
此刻,白姝安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既然是最後一天上工,不如就來一個完美的收場吧。”
轉眼已過了兩日,自從前晚從“至尊號”歸來,洛涵風居然沒再露過麵。
他置她一人於此樊籠,好似給了一個無言的宣告,漫長的等待下無盡的孤獨和焦慮感,白姝安這兩日竟深有感觸。
從小到大,她何曾有過這般悠閑無慮的日子呢,無休無止的排練已經壓得她喘不過氣,曼姨經常說的那句話還縈繞耳邊,“一日不練,自己知道,兩日不練,貽笑大方,三日不練,那就要被台下的觀眾取笑了。”所以倘若這幾日的閑人生活被曼姨知道了,真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一場怎樣驚心動魄的責難?
白姝安不敢繼續往下深想,畢竟還沒有事到臨頭,她不想做無謂的糾結。倒是過去幾日與洛涵風之間發生的種種曲折,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放映著揮之不去。
她一度以為,誰都無法撼動杜若旻在自己心裏的地位,但是這幾日,她腦子裏出現更多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身影,靜江江畔令人動容的相逢,老劇院閣樓上情愫萌動的意外一吻,璀璨星辰下他專注彈琴的迷人模樣……
這一幕幕記憶深刻的畫麵,仿佛隨時都會從她腦子裏蹦出來,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還有他身上若有若無卻靜靜彌漫的獨特木香,也總是會無緣無故地傳入鼻息……
白姝安緩緩起身,倚著窗邊淡黃厚重的銀絲布簾,透過燦白的玻璃窗,可見窗外花園裏,梔子花開到奢靡,紫薇樹競相爭妍,柳杉與梧桐的葉相依相連、密密麻麻地長勢極好,仿若在園子的盡頭築成了一列濃蔭密布的綠色城牆,在城牆的上頭,一望無垠的藍天,絲絲縷縷的白雲像許多細致的白線纏繞其間……
她的思緒也如那盤根錯節、隨意舒展的淡雲般,一縱一躍便悄悄飛到了九霄雲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從這無邊無際的念想中收回思緒,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道:“我這究竟是著了什麽魔,該不會是因為住了他房子的緣故,就莫名其妙地睹物思人了吧?”
幸好她今日打電話到洛涵風辦公室的時候,那位聲音甜美、態度和藹的秘書小姐對她說,“是白小姐嗎,洛總今天還是很忙,嗯,他上午要約見一位重要客戶,下午也有一個高層會議需要他去主持……哦,對了,洛總讓我通知您,您曼姨的住址已經打聽到了,如果您想馬上過去看她的話,可以告訴我,我幫您安排司機……”
言下之意,是讓她不告而別,獨自離去麽?
白姝安莞爾拒絕了秘書小姐的好意,心中有些鬱鬱,她可絕對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無論如何,她打算今天好好地打理一下這幢房子,算作是送給這份臨工的告別禮,然後再隆重地跟他道個別,如此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此地了。
於是當清晨的陽光仍舊安靜地鋪灑在這幢精致優雅的小洋樓上時,伴著窗外一陣陣悅耳婉轉的鳥語聲,白姝安開始了這項浩大的工程。
她首先走出臥室,穿過客廳,來到綠意蔥蘢的陽台。這裏占地若半間屋子,除正中間一扇白漆拱形木窗外,其餘兩麵綠牆宛若茂密的叢林把她包圍其中,滿眼的綠色中斑斑點點的白色光芒猶如夜間星辰,齊齊投射在她身上,一陣陣異香絲絲縷縷傳入鼻息,給人感覺深入奇境,心曠神怡。
借著稀疏的白光四下觀望,可以看到這裏疏密有致地放滿了奇花異草,有一個個渾身長著絨毛、宛若球狀的圓體,有鮮紅似血節節攀升至頂的雙瓣奇蕊,還有一顆顆瑩白若雪的珠子掛滿了一樹又一樹盆栽……
至於這些花草的名字,自然,這幾天經她多次研究未果……由此她也隻能默默感歎它們的主人趣味之奇特。她哼著小曲,拿起花灑,為這些奇花異草灌溉約半小時後,再整理完二樓客廳,才走進了書冊堆積如山的書房。
白姝安每次走進這房間時,都會被裏麵滿屋彌漫的書香氣所吸引,曾幾何時,她也十分渴望能夠安靜地沉醉在書海裏,無奈她的職業卻不讓她有半分時間的停歇,除了練舞仍是練舞。
她拉開沉重的幕簾,刺目的白光將沉悶的黑暗一掃而空……此刻,當她終於快要把這偌大書房的地板擦拭妥當的時候,感覺心中一塊大石即將落地。
於是她定了定神,從窗台處轉身,隨手拿起米色毛巾在水桶裏一陣搓洗之後,準備投入到最後的戰鬥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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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天風大廈第十八層,洛氏集團總經理辦公室裏,悄悄進來一個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油光滿麵,身材臃腫,在洛涵風冷峻視線的注目之下,一改來時隨意的神態,謹慎地在他辦公桌對麵的沙發椅上坐下來。
沉默片刻之後,中年男子終於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探詢著說:“洛…洛少爺,您找我來到底是為了什麽事?”
洛涵風一雙銳目從他眼前一掃而過……似有冷風從頭頂嗖嗖而去,劃破臉龐,刺痛耳朵,王顯緊了緊身子,木訥地望著眼前這個陰晴不定的冷麵少爺,隻好又住了口。
王顯尚處在六神無主的冥想狀態中,洛涵風低沉有力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今天早上,聽聞你父親的噩耗,深表同情,希望你節哀順變!”
洛涵風說得情真意切,王顯卻聽得冷汗涔涔,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句話說得七零八落:“謝,謝謝,洛少爺關心,我,很好。”
“報紙上說,你父親是因為心髒病突發進了醫院,搶救無效才去世的。”
王顯唯唯諾諾地點了點頭,眼神中的空洞無力卻早已讓他失去了一切活力,如一個沒有生機的提線木偶,機械地陷在沙發中,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真的,不能怪我,我家老頭子,他原本就有心髒病,我不過是跟他吵了幾句,他就莫名其妙地病,病發了……”
“你為什麽跟他吵架?”
王顯懊惱地抱怨,“你也知道老頭子最近幹的那些事,叫了那麽多文藝界的人來雲城,搞什麽聯名上書,惹得張市長都煩心。況且連詩瑤都跟我透露了口風,說張市長其實很想把劇院的改建項目交給洛氏集團來做,讓我找機會好好地勸勸我爸,誰知道昨天才說了兩句,他就,他就……”
洛涵風的身影半沉在豪華座椅中,身後大片百葉窗的縫隙中鑽進屢屢昏黃的光,黑白交織的陰影投射在紅木桌前,唯獨看不清他臉上的陰晴,隻有低沉的嗓音徐徐傳出:“現在那批人還在雲城麽?”
“隻剩了三、四個貼心的,其餘的昨天下午就走了。”王顯不敢抬頭望他的臉,哆哆嗦嗦地答道。
“有從月城來的嗎?”
“月城?你說的可是月城歌舞團的林曼音?”
“他跟你老爹是什麽關係?”
洛涵風的提問還在繼續,王顯卻越發地糊塗了。
王顯微微抬頭試探性地望向洛涵風,見他眼中隱有波光閃現,如夏日河心瀲灩四射的折光,灼灼一現,很快又隱沒到平靜的水底,那刺目的光,從他的眼中發出,仿佛隨時都能將水麵的雲霧吞沒。
王顯心有後怕,不敢再多言其他,清了清嗓子,隻好繼續老老實實回答他的問題。“哦,這事說來就話長了。林曼音剛來雲城的時候,才十四五歲,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戲子。當時,我老爹已經是春華劇院的老板,老爹見她可憐,就收留了她,讓她在劇院裏唱戲,也算是她的恩師吧。不過……”
“不過什麽?”
“林曼音在劇院裏待了不到三年就離開了,據說是因為家中突遇變故,急需用錢,而唱戲這個營生,在那時又實在賺不了太多錢。”
“她離開後又去了哪裏?”
王顯頓了一頓,突然離座,俯首到洛涵風身側低語道:“要不是洛少吩咐,這事我是萬萬不會對外人說的。林曼音後來進了雲城最大的舞廳霓裳麗影,也改了名叫林倩,沒幾年功夫就變成了頭牌舞女。”
王顯說完之後還衝洛涵風做了個鬼臉,狡黠笑道:“要不是她跟我老爹的那一層特殊關係,我也不會知道她這段往事。”
洛涵風麵無表情地沉思了半晌,才緩緩起身,對著王顯露出個詭異的笑容,朝他懶懶地揮了揮手,淡淡說道:“你可以走了。”
王顯被他的笑容看得毛骨悚然,聽到吩咐後,趕緊連蹦帶跑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