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雨欲來 (2)

從三樓舞蹈房下來,杜若旻一路朝林曼音的住處走去。

他不時地抬眼望望天,是一望無際的淡藍,江南一帶的天總是這樣,淡淡的風,淡淡的花香,就連天也是這樣,淡淡的藍,看不清背後的風雨,等不到晴天的肆虐,煙雨江南的美,就這樣朦朧地籠罩著一隅之地。

說起這裏,原是清末某位名士的私家園林,經曆了一個多世紀風雨飄零的日子,所幸保存完好,十二年前林曼音受命,將此處改建,四方招納賢才,杜若旻11歲的年紀,被林曼音一眼看中,從此義無反顧地走上了舞蹈之路。兩年時間,月城歌舞團改建完成,杜若旻與白姝安作為歌舞團的台柱,已經可以攜手登台演出,而第一批選進團裏的演員也十分幸運地擁有了各自住宿的院子。

他走了不遠,回頭看看那幢集教學演藝於一體的六層綜合樓頂上的白色大理石鍾擺,此時已經指向7時。他回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清晨,他一身素衣短衫,脖子上斜挎著一個軍綠色的複古帆布包,跟姝安一起,歡呼雀躍地走進了這座煥然一新的宅院。

跨過敞開的鐵門,一抬眼,就看到這座由黃磚砌成的高大樓房,巍峨地聳立在眼前,“月城歌舞團”幾個楷書大字清晰立在牆麵上。大樓方方的頂端竟然還設有一個鍾擺,當時也是7時整,時針走到正上方,鍾擺發出悠揚的樂聲,這聲音一層一層地回蕩在空中,敲響了沉睡的萬物,也開始為他計算起另一段嶄新的人生旅程。

此時他已經走到高樓後麵一處茂密的小樹林裏,正值初夏時節,杜鵑即將落幕,梔子花遞來淡淡幽香,繽紛落英鋪在綠蔭下,更顯得此處環境的清幽和僻靜。一條羊腸小徑在枝繁葉茂間劈出幾方圓地,均放著一張石桌,石桌旁圍了幾個石凳,這個絕妙所在是早起的學員們練聲休憩的好地方。

穿過這片樹林,可見一條細河蜿蜒橫在眼前,河對岸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四處白牆黑瓦、四角飛簷的院子,如今是團內部分領導及有資曆的演員們的住處,低矮的圍牆和朱漆木門鑄成一道又一道屏障,曲徑通幽,看不清裏麵的景致。

河道上,架著四座石橋,分別通往各處院子。杜若旻沿著河的西麵走到盡頭,穿過沁芳橋,看到一處大院子,自成一片天地,院子的門牌上寫著“易安居”三字,這裏是團長林曼音的住處,他聽到裏麵唱歌的聲音,不自覺地停了腳步。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到今朝都賦予斷壁頹垣……”今天她唱的竟然是《牡丹亭》,她的嗓音有些沙啞,不多時,竟變得哽咽。

杜若旻輕輕推進門去,看到那棵白蘭樹下,曼音熟悉的身影有些孤單,她穿著一件墨綠絲綢長裙,齊腰長發掉下來,與那棵樹一起,倒像一幅畫似的,卻少了些紅色,暖暖的顏色……她明媚的眼被點點淚珠暈濕,使得原本瘦削的臉頰顯得有些淒美動人,這竟然是一個四旬女子的柔情,若旻微微一怔,知道今天的曼姨不同於往日,就默然立於石徑旁的紫藤架下,不上前打擾。

林曼音唱完一曲,才緩緩回頭,看到杜若旻,一邊指指身旁的白蘭樹,一邊淡笑著說:“你看,六月天還沒到,這白蘭花就已經含苞待放,我清早起來看到這些花骨朵,覺得真美,就起了興致,對著它從《梁祝》唱到《牡丹亭》,還覺得唱不夠,連你進來都沒有發覺。”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屋裏走去,杜若旻慢悠悠地跟在後麵,腦子裏對於剛才見到的傷感一幕揮之不去,也不知是自己的錯覺,還是被曼姨的生動演唱所感染,胡思亂想著,人已經坐在了客廳的紅木椅上,一抬頭看見曼姨正微笑著地把一杯泡好的綠茶遞過來,這一次他看到曼姨的眼裏隻有笑意,才覺得剛才是自己想多了。

杜若旻一顆心定下來,開始匯報此次前去南方擔任舞蹈比賽評委的一些具體情況。

月城歌舞團創立十二年來,以獨具風格、絢麗多姿的歌舞藝術蜚聲國內,特別是他們舞蹈隊裏的金字招牌杜若旻,生得芝蘭玉樹,待人謙謙有禮、舞姿又別出心裁,無論是民族舞還是拉丁、爵士都能把握得恰到好處,因此許多文藝晚會都會邀請他前去表演,為了提高知名度,杜若旻還會以歌舞團的名義到各種地方舞蹈比賽中擔任評委。此次去南方就是應了當地政府的邀請前去擔任舞蹈比賽的嘉賓,從預賽到決賽曆時2個月。

“……這一次去南方,雖然他們的比賽規模不是很大,倒也湧現出不少好的苗子,有幾個表現突出的,我也單獨找了他們聊過,希望他們能夠加入到我們的團隊裏來…………”杜若旻平靜地望著林曼音,慢條斯理地說著話。

“姝安這回因為雲薇那邊的慶典演出,又失去了跟你同去的機會,剛開始還跟我別扭了好幾天呢,你見過她了嗎?”聽完杜若旻的匯報,曼音未作評議,隻微微點了下頭,卻把話題轉到了白姝安身上。

杜若旻不動聲色地回道:“見過了,剛才來之前我去了一趟舞蹈房。姝安沒有去過南方,所以才那麽想跟著去,但是既然是雲姨點名要姝安過去助演,我們當然不能推辭了。”

“她怪我把她拴在身邊,據說快要變成籠中的金絲雀了。就拿這回受傷的事情來說,流了那麽多血,還要死撐著上台,最後竟然弄得暈倒。唉,真不知道,如果我不在身邊看著她,她要怎麽生活。”

若旻聽到最後兩句,眉頭漸漸鎖起來,眼前拂過她手臂上鮮血淋漓的樣子,歎了口氣:“姝安的脾氣雖然倔強,行事有些自我。但是上台表演的態度,完全是因為她從小聽從您的教誨,以舞為天,我想即便是下一秒血管爆裂,她也會堅持到最後的。不過經過這次之後,希望她會收斂一些,一個女孩子身上,要再多留幾道這樣的疤,她自己肯定也會受不了的。”

曼音抬眸深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我那些嚴苛的教誨,究竟是錯是對。”兩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曼音才接下去說,“明天我要去雲城。”

“雲城?”

“是的。”曼音的聲音有些恍惚,仿佛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句話出自她的口中。

房間裏隻飄蕩著林曼音圓潤細膩卻略帶沙啞的聲音,“我知道,你們都很好奇我的過去,也隱隱約約地清楚雲城跟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因為這些年來,那裏是我們團的禁地。的確,我在那裏生活過許多年,享受過觀眾的鮮花和掌聲。在那裏,有我的恩師、摯友、親人,還有……”微不可及地一聲歎息,“王之逸這個名字也許你聽說過,雲城春華劇院的院長,他……算是我的半個老師吧,昨天我意外地接到了他的電話,眼下他的劇院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煩,他請我到雲城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決定明天啟程……”

杜若旻挺直著背,靜靜地坐在紅木椅上,恭敬地聽著林曼音的陳述。

“姝安的脾氣你我都很清楚,我雖然已經告訴她明天要去雲城,卻沒有解釋原因。雲城對我來說是傷心之地,對她來說……唉,這件事情知道得太多,對她沒有好處。這幾天我不在月城,你幫我看著姝安,別讓她惹出什麽事來。”林曼音說完後,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望到窗台上,跟著慢慢地起身走了過去,她的這一舉動意味著已說完這個話題,且不願意再多作解釋下去。

杜若旻微微點了點頭,默默地跟著站起身,誠懇地說:“曼姨放心,我會照顧好姝安。”

窗台上,一盆四季海棠正花開極盛,粉白相間的花蕊在晨光下熠熠生輝,若明若暗的笑容爬上了她的臉。林曼音轉身又跟杜若旻說了一會話,無非是細細交代接下來團裏的重要演出事項,之後,她憐惜地望著他說道:“看你臉色這麽差,肯定還沒有睡夠,快回去好好補一覺,明晚天堂劇院有一台演出,安排了你與姝安的舞劇《紅樓夢影》。”

杜若旻確定了她沒有其他的吩咐之後,才告辭出來。走不了不遠,又聽到院子裏傳來唱曲聲:“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