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中尋老鬼

入夜,涼風習習,蛙聲蟲鳴連成片。

趁著夜深人靜,單小五做賊似的帶著隨身的小包袱偷偷的開了門,左右觀望了下,避開巡夜的人,熟練的往後山林子裏摸了過去。

月亮很圓,單小五從兜裏拿出一顆鴿子蛋一般大的夜明珠放在手中,一邊就著月光手腳並用的爬到林子中間比她人還高的大石頭上。

因為石頭上長不了樹,自然頂上沒有被樹木遮住,銀白色的月光可以肆意的鋪灑在上麵。

從兜裏摸出來一個三角形的符紙,用火折子點著了,再將其拋在自己右手邊,單小五默念了一會兒,靜靜看著它飄出嫋嫋青煙。

過了一會兒,原本明朗的夜空漸漸聚攏出一團烏雲,將月光輕輕遮住,在符紙燃剩最後一丁點的時候,有陰冷的風吹過,等烏雲散去,一條霧狀的人影便帶著滿身寒氣出現在單小五身邊,慢慢凝結成一名穿著灰藍色舊長袍,長發束起成冠,麵容俊朗的中年男子。

“來了?今天有點慢誒。”單小五見怪不怪,兀自伸長了雙腿毫無形象的仰躺在石頭上,舒服的伸了個懶腰。

還是戶外涼快,這兩天睡屋子裏都快悶死了。

“坐好坐好,姑娘家在陌生男子麵前坐沒坐相,成何體統。”中年男子揚起手中的折扇,啪嗒一聲打在單小五額頭上。

“喂喂,你又打我,”額頭上一陣冰涼的風刮過,單小五齜牙咧嘴的抗議了一翻,沒有感到任何實質的疼痛,於是便又無所謂的揮了揮手,不耐煩的道,“咱兩誰跟誰啊,你都是個鬼了,又不是男人,怕什麽?”

“臭丫頭,又來埋汰我。”中年男子眉毛一挑,再次舉高了手中的折扇就要作勢打下去。

“哎哎,好了好了,我坐好還不行嘛。”不情不願的將兩隻腳收了回去,一個翻身,盤腿坐了起來。

中年男子這才滿意的笑了笑,將手中的扇子收了回去。

“你說我都來這邊這麽多年了,還有沒有可能回去?”單手撐著下巴坐在大石頭上,單小五懨懨的望著圓盤似的月亮好一會兒,這才從隨身帶著的布包裏掏出個紅豔豔的石榴,掰開了,一半丟給身邊的老鬼,一半則是抓在手裏,有一口沒一口的啃著。

“我怎麽知道?”麵色慘白卻不難看得出英俊之色的中年男人捧起那半邊石榴,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我又不是你說的那個世界的人。”頂多他就是死多了那麽個兩三百年而已。

“唉……”單小五長歎一聲。

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但每次想起自己的家人,心裏依舊惆悵不已。

當初明明是好好的在家裏睡著覺,怎料一睜開眼就發現自己離奇的變成了小胳膊小腿的嬰兒一枚,身邊圍繞著的盡是一些身著飄逸長袍挽著發髻做古裝打扮的人,更別提他們說的還是她根本就聽不懂的艱澀語言。

睡眼朦朧的時候還可以欺騙自己那是還沒清醒出現的幻覺,但當第三次醒過來仍舊是以同一形態處在同一環境的時候,那就真的是想自欺欺人都沒辦法了。

確認了自己真的被穿越了的時候,單小五差點沒哭瞎了眼,穿越劇流行那陣她看過不少,可是她自己壓根就不想穿越啊!家裏爸媽跟兄弟姐妹都還健在,她又怎麽可能放心的下?

而且,穿越女最杯具的好不好!

莫名其妙就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身邊沒有半個認識的人也就算了,明明已經活了那麽多年了還得從頭開始頂著別人的身份小心翼翼的過活,沒有權利沒有自由,然後等時機一到就要準備披上紅蓋頭被推上花轎嫁給個陌生男人,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明白,說不害怕恐懼那都是騙人的。

一開始接受不了穿越的事實,她也曾想就這麽直接哭死算了,說不定死了就能回去了——電視劇裏不都這麽演的麽?

但是想歸想,最終她卻沒能如願哭的掛掉,反倒是看著她這輩子的爹娘也跟著天天淚眼汪汪的吃不下睡不好,心一軟便再也嚎不下去了,安靜了好些日子,等適應了這邊的生活,心裏便也漸漸變的明朗了起來。

其實看開點,不也就是多活那麽個幾十年麽?等時間一到,現在這副身體斷了氣,靈魂還是一樣能回去的,倒不如珍惜這個機會,體驗一把不同的生活,轟轟烈烈的放肆一次也無妨,何必一開始就掐斷了後路?

這樣想著,單小五開始逼著自己去適應跟現代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網絡可以用?OK,她完全可以自己寫書自娛自樂;晚上沒有電燈隻能用昏暗的煤油燈照明?OK,她幹脆一入夜就睡覺,把自己養的水水嫩嫩;沒有認識可以說話談心的人?OK,她完全可以自己跟自己思考對話,反正這是宅女必備基本技能;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大家閨秀?OK,她不從正門走,她換男裝貼假喉結努力爬樹翻牆。

長到這麽大,門麵上乖巧柔順底子裏離經叛道的事她可沒少做,雙麵人的生活過久了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隻不過因為怕會被歸為異類直接放火裏燒了,所以即便她心智再早熟也不敢表現出來,滿腹心事不敢跟別人說,有時候還得強迫自己去跟附近鄰居家的小屁孩玩成一堆……這樣的日子真的過的讓人各種內牛滿麵。

好不容易熬過了蘿莉階段,等進了山寨當了山賊,某天夜裏睡不著出來乘涼的時候總算遇到了這輩子第一個可以談得上心裏話的對象——也就是現在她身邊坐著的這隻老鬼。

聊的興起的時候不是沒問過他的來曆,可是他卻兩手一攤,隻給了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答案:因為做鬼時間太長,他把當人時候的事情都忘的差不多了,唯一記得的隻有自己的名字,絕情。

單小五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忘記還是不願意提起,但是既然他已經選擇了遺忘,她也就不打算繼續尋根問底了,無視了兩人年紀上的差距,一口一個老絕的喊的好不熱絡。

對於她的無賴,老鬼絕情糾正了好幾次都無果之後也就隻有認了,她不肯喊他一聲絕叔也成,換個老絕也還算能接受,隻要別是那句讓人,不……是讓鬼都會發抖打冷顫的‘情哥哥’就行。

“對了,老絕,最近有沒有什麽花邊新聞之類的來說說?”單小五用手指甲小心翼翼的去摳那紅寶石一樣的石榴籽,一邊扭頭覷著絕情,“在家裏都悶死了,書都沒得看還老是被娘親她們幾個嫌棄刺繡功夫不到家……”像是想到了被好幾名娘子軍同時圍攻的畫麵,她又翻了個大白眼,撇著嘴抱怨,“拜托,誰想學那種東西啊,一坐就是老半天,很傷神的好不好!”

別說她手笨做不好了,就是她真的心靈手巧她也決計不會委屈自己在家裏對著塊布一坐就是幾個時辰,有那個功夫還不如四處去逛逛買點零食打聽八卦,再不濟去武館看人練武偷學幾招也成。

認識絕情也有好幾年了,單小五每次來黑風寨的時候總會帶點元寶蠟燭跟吃的過去跟他分享分享,順便聊聊人生理想天下江湖之類,別看這隻鬼穿的頗為窮酸,但肚子裏墨水可不少,什麽之乎者也天下布武大道為公都能侃出個道理來,又兼之有一顆好八卦的婦女之友內心,所以大到錦鎏皇朝宮廷秘史小到鄰村大牛家的母狗生了多少小狗他也能如數家珍一般說個不停,而且講訴的方法也相當有趣,甚至比那些大酒樓的說書先生還要好上許多倍——單小五承認,大多數時候她會上山來,真的是無聊的慌特意來聽他說八卦道時事的。

當然,有時候她也會跟他細說現代世界裏的東西來交換,一人一鬼隔著陰陽卻聊的很是投機,單小五更是打心眼裏將絕情給當成了好姐妹好兄弟一般對待。

有一隻忘年交老鬼當閨蜜,試問放眼天下還有誰猛的過她?

絕情揮著扇子,也跟著輕飄飄的在石頭上坐下,仰頭望了一眼高懸的圓月,然後又垂首翻動著自己那雙在月光下顯得分外透明的修長雙手,“你想聽什麽內容的?”

“內容啊……”單小五將未吃完的石榴放在一邊,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又歪著頭說道,“要不,你跟我說些比較獵奇的江湖事吧?”

江湖那麽大,每天都有說不完的新鮮事,,舉凡什麽天下第一莊的二小姐跟魔教教徒夜半私奔被抓啦,峨眉派的掌門師太在崆峒派某長老沐浴之時闖了進去又撒潑撕了人家衣服之類的,每每讓單小五聽得格外入迷,當然,那些個沒錢吃飯了卻還要死撐麵子裝豪氣的江湖俠客鬧出來的笑話也不在少數。

“獵奇的事麽……”絕情收回手,刷拉一聲抖開紙扇,慢吞吞的搖了起來,目光在皎潔的月色下顯得有點迷離,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沉吟了一聲,道,“如果要說這江湖現今最獵奇的,應當屬這前不久才出現過一回的逍遙島島主,歸不離。”

“歸不離?”單小五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總覺得這名字很奇怪,但具體怎麽個奇怪法,她自己一時之間也說不清。

“對,就是歸不離。”絕情用扇柄敲了敲單小五的額頭,示意她別老開口打斷他,“據說歸不離為人甚為低調,極少離開逍遙島在江湖上走動,但卻偏偏擁有一身的高強武藝,而且亦正亦邪神秘莫測。曾經有人說過,當你還在感激他幫你解決了魔教帶來的難題的時候,轉過身他也可以立刻派人將某個正道門派屠戮殆盡,一個不留。”

“這麽狠?!”單小五屏住呼吸,聽到這裏又忍不住插嘴道,“那大家豈不是都很怕他?”

絕情斜睨了她一眼,“沒錯,就因為誰也抓不準他的心思到底是偏向哪一方,所以江湖上的人都對他是又愛又恨,江湖傳言,都說他這次出現在江湖上必將又有大事發生……”

“我想再提一個問題。”單小五乖乖牌的舉高了一隻手,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絕情看,臉上的表情相當的猥瑣,“老絕,我想知道,那個什麽逍遙島主的,是不是個被人拋棄然後懷恨在心的老頭子?”

島主誒!武功高強誒!性格特殊誒!那跟任我行之類的江湖大佬有啥不同麽?

雖然名字是很真的很押韻很不錯,但單小五敢打賭,如果這個歸不離不是個老頭子,那也肯定是品行不良脾氣古怪的醜大叔,舉凡武林大頭,就是那種心狠手辣老謀深算的,一般不都得是老頭子才合理麽?看看人家任我行跟東方不敗,雖然兩個都是威名赫赫武功高強無敵於江湖的日月神教教主,可惜一個是脾氣古怪麵如僵屍的老頭子,一個是切了下半段最愛繡花的偽娘,怎麽想都是杯具啊。

絕情半透明的嘴角**了兩下,那張慘白的俊臉顯得很無奈,“我怎麽知道,江湖上都傳聞他常年……有人來了。”

話還沒說完,絕情突然低語了一句,隨即站起身往後一飄,快速的將自己隱入黑漆漆的樹林裏。

“喂,江湖上都傳聞他什麽?你話還沒說完啊,回來,老絕!喂喂!”聽得正精彩的時候講故事的人突然開溜,這就好比你看著滿桌子山珍海味卻看得到吃不到一樣,單小五猛的伸手,卻也隻來得及抓住殘留在空氣裏的一抹冷凝,滿腹怨念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撒了。

憤恨的一扭頭,單小五咬牙切齒的盯著那撥開枝葉蹣跚走過來的黑影,口氣不是太好的厲聲質問,“誰?!”

“……是我。”那黑影被單小五這麽一喝顯然楞了一下,但依舊不屈不撓的堅持走了過來。

就著月光看了老半天,單小五這才看清楚,來人居然是今天才橫著被送到寨子裏的簫曉律。

他身上隻披著一件洗的泛白的淺色長袍,一手按著纏滿繃帶的肩膀,臉上的血跡已經清洗幹淨,頭發也梳的整整齊齊,想必錢碧瑤姑娘在之前就給他處理妥當了。

“是你?”

“都這麽多年了,你喜歡夏天晚上往林子裏跑的習慣還是沒改。”簫曉律咳嗽了幾聲,挪動不是太方便的右腳靠到大石邊上,側臉笑看著石頭上的人。

“習慣能改得了才怪了……”單小五拋過去一枚白眼,語氣很是不耐煩,“你沒事跑出來做什麽?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回來,你可別得了傷寒又把自己整掛了。”

“放心好了,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拉了拉長袍領口,簫曉律笑道,“隻是出來散散步,不礙事。”

單小五嗤笑一聲,“剛拔了箭頭還不到幾個時辰,想把命散掉?”

簫曉律沒說話,隻是爬上石頭,在單小五旁邊吃力的坐下,“你剛在跟誰說話?”

“鬼。”單小五斜眼喵喵不遠處又跑出來蹲著看戲的某隻老鬼。

“這麽久沒見,你還是這麽逗趣兒。”

“這麽久沒見,你倒是長進了,居然弄了個媳婦回來。”單小五說著,用手肘撞了撞簫曉律沒有受傷的那邊肩膀,“怎麽樣,什麽時候娶過門?我也好去蹭頓飯沾沾喜氣。”

簫曉律苦笑著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出聲解釋道,“我跟錢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

“喲~你就別裝了。”單小五一副我什麽都了解的模樣,三八兮兮的將臉湊了過去,“人家錢姑娘都喊你相公了,這關係還能有假?”

雖然錢碧瑤後來說明了他們兩人還沒拜堂成親,但在單小五看來,簫曉律這番舍身搶親的舉動就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們兩人之間沒有關係才有鬼了。

想到鬼,單小五又狠狠的剜了一眼不遠處搖著紙扇聽八卦還要裝瀟灑的某絕,後者聳了聳肩,笑眯眯的在她的X光照射下自動退散了。

“不是的,我們……”簫曉律蹙眉,剛想再解釋,冷不防單小五突然一個大力神掌拍在他受傷的肩膀上,立刻讓他疼的齜牙咧嘴,隻能按著傷口大力的喘息,努力調氣以壓下那突如其來的痛楚。

“疼吧?”單小五獰笑著說道,既然絕情都已經走了,那就代表著今晚也沒有故事能聽了,而這全都是拜前麵這家夥所賜,不好好回報一下他就太對不起她有仇必報的個性了。

“……你倒是試試讓人砍一刀然後再狠拍一掌看疼不疼。”不疼?不疼才真他媽見鬼了。

“知道疼就對了。”無視痛的直抽氣的簫曉律,單小五叉腰橫眉冷對,“我才不管你跟錢姑娘到底是什麽關係,反正這都不關我的事,”抓住他沒受傷的手臂,她強硬的將他從石頭上掀了下來,繼續道,“我的責任就是把你的傷治好而已,所以,現在你,”纖指一點他來時的方向,昂著頭一字一句的念道,“立刻馬上,給我滾回房裏去!”

簫曉律捂著已經滲出些微紅色的大腿繃帶,對單小五的暴力行徑隻能報以苦笑,疼的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乖乖的讓她半拖半拉的往回帶。

“嘶……輕點輕點,怎麽過了這麽久你還是那麽暴力,一點都不像女子溫婉……”

“我就是不女人不溫婉又怎麽了?我高興!”

“……”

待兩人走進樹林,絕情的身影卻又在石頭上漸漸凝聚成形。

彎腰拿起單小五刻意留下的元寶蠟燭跟兩隻雞腿,他搖了搖頭,唇邊勾起一抹無奈又寵溺的笑,望著兩人離開的方向久久不語,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慢吞吞的將東西收入袖袋裏,緩緩的朝樹林裏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