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賞荷亭瞌睡

七月流火,自然不假。

但在錦鎏,六月初的陽光就已經猛的足夠曬出一條條人形黑炭了。

近午時分,毒辣的太陽高懸於藍空,熾熱的光線將人烤的近乎脫水,即使是平時相當熱鬧的大街小巷,在這種熱的仿佛連空氣都開始扭曲了的午後,也變的像是午夜般寧靜,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在這個時候出來當鐵板上的烤肉。

街邊巷口的老槐樹上,蟬鳴聲響遍了整座城鎮,被栓在門口的大黃狗伸長了舌頭懶洋洋的趴在地麵上,昏昏欲睡。

高空的風帶著雲不斷的往前飄,在遠離城市喧囂的山穀中,全部由翠竹搭建而成的臨風水榭屹立在水麵上,微風將平靜的湖麵吹皺,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撥動著那片碧色。

水榭四周用重重紗幔圍著,飄搖不定的風將輕紗撩起,那紗幔便仿若體態妖嬈的舞娘一般旋轉飛揚。

一道修長卻弱不禁風的白色身影斜靠在水榭中央的錦榻上,單手支著額,長長的衣袖垂在榻下隨風輕搖,如瀑的青絲傾瀉而下,在錦榻上逶迤出一片青黑色的圖騰。

精致的鎏金銅爐裏煙霧嫋嫋而起,帶出一片濃鬱的熏香,那人伸手輕觸榻前的木琴,近乎透明的指尖在琴弦上輕挑撥弄,有不成曲調的錚琮聲流瀉而出。

“左護法,主上有吩咐。”一身勁裝短打臉罩猙獰鬼麵的黑衣人憑空出現,雙手抱拳單膝跪地立於水榭之外。

水榭內如謫仙般的人影頓了下,纖長手指停下動作,攤開按於琴弦上,聲音清冷如春泉般悅耳,“說吧。”

黑衣人站起身,進入水榭,在離錦榻幾步遠的地方低以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了幾句,隨即又往後退了好幾步,低下頭待命。

錦榻上那人的手驀地曲起,微側過頭,削尖的下巴膚色細膩,蒼白的臉頰泛著玉色般的光芒,那雙斜挑的鳳眼裏帶著天生的淩厲。

“主上真是這麽說的?”

“回稟左護法,是的。”

如蝶翼般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扇動了下,遮住了那人眼裏一閃而過的,像是壓抑已久的憤恨、屈辱與不甘。

“還是如此的討人厭呢……”

輕的幾乎聽不見的自言自語,那人自嘲一聲,伸手挑起一縷黑發把玩,背對著黑衣人冷聲問道,“主上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沒有,”黑衣人恭敬的退到水榭外便,木訥的答道,“主上有令,不準屬下再跟著。”

是怕他掌握他的行蹤嗎?真是可笑。

“……知道了,你下去吧。”

“屬下告退。”黑衣人恭敬的點了下頭,身形一動,猶如來時一般憑空消失不見。

錦榻上的人垂眸思考了半晌,隨即以手撐起身體,光腳站在了地板上,背著手優雅的往前走了幾步,正對著湖中心沉思了好久,卻突然猛的回過身,憤怒的一掃長袖。

風聲過處,矮幾上的木琴瞬間斷為兩截,琴弦迸裂發出刺耳的聲響。

“水無。”細長的柳眉擰起,那人臉色陰鬱的扭頭喚道,略顯單薄的淡色嘴唇抿的死緊。

“少爺。”水榭內陰影處的空氣好似水麵般一陣波動,接著,一條全黑的人影從裏麵站了出來。

這麽大熱的天,那如鬼魅似的人影居然全身都罩在寬大的鬥篷裏,不僅將身體緊緊包圍住,就連那張臉都仿佛被黑霧籠罩一般,即使在陽光充足的情況下也看不清楚。

“給我繼續追查他的下落,我要知道他最近都接觸過什麽人,”帶著煞氣的狹長鳳眸眯起,被稱為左護法的男人握緊了雙拳,原本羸弱的身軀竟然爆發出無可比擬的凜冽殺氣,語氣森冷的道,“還有,找出他的軟肋,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一個人不可能沒有半分弱點,他要的,就是足以將那人完全摧毀的東西。

隻要掌握了他的軟肋,很快,很快他就可以奪回他所失去的一切了。

“水無知道該怎麽做,少爺請放心。”被喚為水無的鬥篷怪人點了下頭,聲音沒有半點起伏。

“咳咳……去吧。”

疲憊的揮了揮手,有著謫仙一般氣質的男人頹然坐回錦榻上,按著胸口大力的喘著氣,蒼白的臉上染上了一層病態的紅暈,連同他眉間的一點朱砂也變的如血般殷紅。

“屬下……告退。”

鬥篷怪人似乎想靠近,但抬起的腳還未放下,卻又默默的收了回去,垂下頭,後退了幾步,安靜的消失在陰影裏。

單小五跟條快熱死的魚一樣吐著舌頭毫無形象的成大字型攤在涼席上,臉頰貼著地麵,半眯著眼瞅著湖裏盛開的粉荷,翡翠盤腿坐在她身邊,一手拿著扇子給她扇風。

此刻主仆兩人正身處荷花池中央的涼亭中,因為熱單小五在房裏待不住,地窖裏太陰冷又不適合她這個懶骨頭鋪涼席打滾,於是隻能打起涼亭的主意來,涼席一鋪,往上麵一躺,再往旁邊放點冰塊,雖然還是熱,不過比起房裏那可是舒服多了,如果不是晚上這邊蚊子太多,她一準把床搬到這裏來住下。

本來這涼亭是單金霖用來休閑時看書的,但今兒個他才坐下不久,單小五便帶著一臉不懷好意的笑,蹭上來又是倒茶又是捏肩捶背送糕點的,殷勤的讓人吃不消。

眼角瞥到柱子後頭抱著涼席跟枕頭縮頭縮腦往亭子裏觀望的翡翠,這才明白自家不按理出牌的小妹這是貪圖涼快要將床鋪移到這兒來呢。

雖然單金霖並不是太反對,但作為一名合格的兄長,理論上還是要裝上那麽一裝的。

於是便義正言辭的拒絕了一番,眉都沒挑一下的來了大半天‘之乎者也’,這才趕在單小五爆發前笑眯眯的擼了下她的頭頂順毛,然後搖著紙扇瀟灑離開,臨走前還不忘‘好心’的將自己的四個隨身小廝中的兩個,單恭跟單喜留了下來,牢牢的守住院門口,美其名曰保護單小五這個未出閣的少女別讓其他男人將她睡覺的模樣看了去,實則是在監督她免得她又借機亂跑闖禍鬧事。

“小姐,單恭在走廊邊上呢。”翡翠坐著,眼尖的她一眼就看到了在走廊前徘徊不敢過來的單恭。

見她望過去,單恭雙眼一亮,立刻舉高雙手揮了起來,“他好像有事要說,小姐,翡翠去看看。”

聞著花香,看著風景,耳邊偶爾聽到魚兒躍出水麵的聲音,躺在涼亭裏的感覺很愜意,也很……催眠。

“去吧。”單小五讓風吹的昏昏欲睡,揚了揚手,含糊不清的點了下頭。

翡翠從地上站起來,朝走廊邊上走了過去,跟單恭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一會兒,兩人達成了共識,一個回院門口去,一個則是狂奔到單小五身邊。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伸手跟揉麵團一樣推著賴死在地上的單小五,翡翠焦急的道,“夫人正往這邊過來,估計現在已經進了西苑了,快快。”

單小五被她晃的頭暈腦脹的,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睡意瞬間跑了個精光。

一揮手隔開她,她打了個嗬欠,語氣不是太好,“來了就來了,我娘又不會吃人。”

“小姐啊,”翡翠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忘了你前天才答應夫人會好好背誦《女誡》,還有從此以後都會做個端正淑女的事嗎?”

這會兒小姐就這麽大喇喇的翹著腿躺在涼亭地上,夫人要是看到了,不當場暈過去才怪。

經翡翠這麽一提醒,單小五才恍惚想起,自己好像是有答應過這麽一回事。

當下隻得磨磨蹭蹭的起身,不情不願的讓翡翠給自己整理衣服上的褶皺,然後坐到椅子上,上半身卻是下意識的又往桌麵上趴去。

翡翠伸手將她的肩膀扳回去,悄聲道,“小姐,單恭單喜他們兩個會先拖住夫人一會兒,但也撐不了多久,你要先做好準備。”

“單恭他們怎麽會知道我娘來了?”單小五打著嗬欠,讓翡翠替她挽好頭發插上珠花。因為想著要睡覺,所以她一直都是披頭散發的狀態,這會兒要見單夫人,自然是得先收拾好。

翡翠一邊馬不停蹄的給單小五梳理著垂下來的長發,一邊則是謹慎的回頭盯著走廊的方向,“單恭說是求財來通知的,他在花園裏撞見夫人,於是趕緊來通知小姐。”

“……夠義氣,下次帶他們去吃烤乳鴿。”單小五撓了撓下巴,眯著眼道。

當初單老爹怕自家小孩會寂寞,於是花重金給他們每人置了四個樣貌品德皆屬上品的隨從。單小五從來不喜歡有太多人跟著她,於是隻選了翡翠跟珍珠,其他兩個則是轉送給了單夫人。

單金霖則是淡定的將人收下,而且還立刻惡趣味的為那四個貼身小廝命名為:單恭、單喜、單發、單財,合起來就是恭喜發財。

而像是比賽一樣,單寶乾那邊的四人也同樣逃不掉被改個極品名字的下場:單招、單財、單進、單寶,合起來就是招財進寶。

因為招財進寶最後一個字犯了單寶乾的名諱,所以隻得改為同音的‘包’字,另外為了區分不同主子的單財,兩兄弟一合計,單金霖那邊的就改為單求財,單寶乾那邊的則是改成單來財,於是皆大歡喜——除了那八個被改名的隨從,特別是單包,蛋碎了一地有木有!

因為單小五純天然自來熟,跟誰都談得來,又好說話又出手大方,所以府裏的下人大都跟她關係要好,就連恭喜發財招財進寶八人都是暗地裏向著她這邊的,除去背叛自家主子的事,其他有的沒的他們八個都會時不時狗腿一下的跑來跟她說——當然,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混吃混喝混玩。

從小一起長大,府裏的人甚少有不了解單小五脾性的,恭喜發財他們更是清楚的知道她一直都怕彪悍的單夫人,於是平時都會有意無意的留意著,隻要看到目標人物朝單小五的院子裏走去,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人會設法提前通知她,免得她做壞事被抓個現行。

“小姐,夫人來了。”

眼角瞥見由兩名侍女伺候著踏上走廊,一身雍容華貴的單夫人,翡翠最後替單小五擦了擦汗,退到一邊,拿起扇子裝模作樣的扇了起來。

單小五則是立刻挺起腰背,假裝若無其事的拿起剛被她丟在一邊的書翻了翻,搖頭晃腦的讀起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小姐你書拿反了。”翡翠嘴角抽搐的提醒她,“還有,這是《女誡》,不是《詩經》。”

單小五嘿嘿一笑,伸手揉了揉還帶點朦朧感的雙眼,很是從容的將手裏的藍皮書掉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