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樓廁所(5)
學校最東邊的一號樓是校領導辦公室,門廳裏放著校史的展板,我們從沒去那兒上過課。二號教學樓才是我們最東邊的教學樓。它的玻璃結構更多,譬如直通三層的門廳樓頂。陽光透進來,灑在門廳盤往二樓的樓梯上,光影濃淡。前後門廳牆也是三樓高的玻璃結構。下雨天,從北門也能看到南邊青草丘上浸濕的竹掃帚,染著綠色的濕氣。
一二樓都是語音教室,平時人跡罕至,三樓更是空曠。我常常在此自習,因為人少,清淨。二號樓的廁所,自然也就成了幽會的好去處。
這算是一個傳統。二號樓非常偏僻,聽說曾經有個女生在這裏被“保研”了。在這個尚未完全修好的新校區,外人和民工過上過下,現在的女生又都穿得節省布料,夜裏的二號樓對女生來說是非常危險的——除非你真的想被保研。
我來其實真的是為了學習。但是林誌純就純粹把這裏當做幽會之地。我在三樓自習的時候,不許他和我坐在一個教室,否則他又要影響我。而我誤估了他的影響力。哪怕沒在一個教室,他還是利用各種短信騷擾我:
——廁所裏沒人了!ヽ(・∀・)ノ
——還有一道題
——廁所裏又有人了・゜・(つД`)・゜・
——呆著
——你什麽時候才好?(。♋ฺ‸♋ฺ。)
——最後兩頁
——忍不了了!(。´>д
——自己先去
——q(╬-A-)p
——你哪兒來那麽多表情?
——手機自帶的ヾ(*´∀`*)ノ
等我看到這條短信,他已經站在我所在自習室的門口了。
才和他認識那段時間,我簡直無法想象之後他給我的短信會發展成這樣。光看這些短信,也很容易讓人誤解他這個人……至今,我偶爾翻閱這些短信,時常無法判斷哪個才是真實的林誌純。
但他也不是隨時都有心情和人糾纏,是因為他想跟你纏綿了他才有耐心這樣。他要是沒心情的時候,哪怕你給他發一百條短信、打百來個電話,他都不會回。
我見他站在門口了,也就隻好跟他出去。我可不敢放他進來鬧。自習室裏的書還停在那頁上。回來的時候,空調正呼呼吹著幾乎無人的空曠教室。空調風把書頁吹得輕顫。有時開得太大,還會翻過幾頁。
教學樓的廁所一直很幹淨,但是再幹淨,廁所畢竟是廁所。一般說來,我不會和林誌純在這裏做太過頭的事。即便這樣,還是很危險。
飲水房在男女廁所之間。大家上廁所一般都會帶上水杯,順道接水。有次,林誌純把他深灰色的特百惠放在廁所洗手台上。我們正在一個小隔間裏,就聽到有幾個他同學聊著天進來了。他們說了兩句話,忽然看見那水杯:“這個是林誌純的吧?”“誒?是嗎?隻是很像吧?他怎麽會在這兒?你什麽時候見他自習過?”這人邊說邊笑。“肯定是他的,你看,這兒還被摔過印。”“還真是!——林誌純,你在啊?”
他和班上同學關係太好,兩個同學馬上就扯著嗓子問起來。聲音在光滑的瓷磚地和塑化門板間來回折射。我低頭看看林誌純,他正垂著眼睫,雙唇微啟,麵帶遲疑。
“啊…嗯!怎麽了?”林誌純尷尬地應了一聲。好在同學知趣,也不在廁所裏糾纏。亮光從外麵的窗戶及頭頂的燈打進來,隔著塑化版,把我們兩個沒在陰影裏。我這才站直了身子,捋了捋他微顫的鬢發。他也衝我傻笑。
結果後來林誌純告訴我,那天他回去,他們同學就問他是不是和別人在一間隔間裏。“我說沒有他們都不相信。不過當然,他們不知道是你啦。”他說,可能是之前他們聽到腳下的聲音有點亂,覺得不是一個人吧。
無論如何,那之後,我很少再和他去二號樓的廁所了。我後來在二號樓自習,看著廁所那明晃晃、灰蒙蒙的瓷磚地,就會不由得緊張起來。在洗手台洗手時,我也從不抬頭看一眼鏡子裏的自己。別的學生總是對鏡端詳,整理發型衣服,有時還有人摸出一盒發蠟來。而我巴不得馬上離開。
有時你也會在廁所裏撞見一些男女情侶。我們學校校風還比較純正,談戀愛的雖然多,這麽膽大的少。少是少,可一旦碰見,還真尷尬。瓷磚上,隔間門上,天花板上,洗手台的鏡子上,都寫著尷尬。我和林誌純無奈地對視:異性戀們實在是太膽大了,在學校廁所,也敢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叫得這麽沒羞沒臊——這隻是我的想法。林誌純不這麽看,他說:“真好——我也想。”“你想就一個人來。”他笑說:“好吧,那我不想了。”
學校除了二號樓有女生被保過研,西區也有過。它是大二是才修起來的,更顯荒涼,和我們東區隔著一條飛沙走石的公路,上麵有城市輕軌。教學樓隻有一棟,除了一些臨時綠化,就是荒地了。大二期末,我和同學在西區自習,簡直要在這兒生了根。三樓的男廁,我和林誌純也去過,就一次。西區雖然更新,卻不如東區豪華,隔間也更窄,燈黑魆魆的。林誌純說他還挺喜歡那鬼火似的燈的。那燈確實不錯。等到了黃昏或晚上更好,在往裏燈照不到的隔間,那些視線恍惚,光影模糊,人聲遙遠的小匣子,你被關在裏麵,會有一種安全感。
除了學校廁所,我們約定每周可以出去住一次。本來林誌純很不滿意,要每周兩次,因為我的堅持,他隻好妥協。之前,我女朋友也要求我每周和她出去玩一次。我微笑著說,天天想著玩,以後房子車子怎麽辦?婚禮的費用都湊不夠,孩子又怎麽養?女友聽了,立馬就軟了,嘟著嘴往我身上靠了靠:“好嘛,就聽你的。就每兩周嘛。”所以,我不僅要陪林誌純出去,還要陪女友出去。兩邊都是體力活。陪女友出去逛街,當苦力是自不必說。我想不通她瘦弱的身體哪兒來的那股勁兒。經常,我們去了南鑼鼓巷吃了小吃,她又要往鼓樓走,玩兒完鼓樓,她又要去北海逛,逛完北海,她忽然說想去西單買東西!西單之後,還有王府井!
我和林誌純一般不進城,坐公交往北,去昌平市裏的府都賓館。那兒價格很合理,條件也不錯,就是隔音不太好。開房間我們是AA製。我的錢是周末打工掙的。他的錢是畫畫掙的。
住在這裏的時候,我非常擔心碰見熟人。畢竟在這裏出雙入對被碰見,就跳進黃河洗不清了。不過當然,林誌純根本不允許我在這種地方還要和他錯開時間進出房間、下樓梯、吃早飯。他唯一能容忍的,就是我們不一塊兒去開房,還有我不許他老是和我勾肩搭背。有時我們會因為這種原因鬧不愉快,不過到晚上就會和好。
賓館裏的被子床單,都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夜裏,門窗關好後,就隻剩下空調的窸窣聲。你可以聽到隔壁打牌的說笑,光從窗簾透進來,窗邊的靠背椅和圓桌剪影,半夜顯得有些陰森。
睡不著的時候,林誌純會把燈點起來。他有一次感歎自己老了,說十五六歲的時候多麽精力充沛,入睡也容易。
“你不是老了,隻是應該加強鍛煉。”我說我更喜歡結實點的。
“天天畫都畫不完。哪有時間鍛煉?”他裹在被子裏甕聲甕氣。
“你同學讓你去打球的時候,你就多去去。”
“太累了——”他好像終於有了點睡意。我也就閉了眼,結果他突然湊過來說:“不然去遊泳吧?”
“怎麽突然想遊泳?”
“因為風景好!”他笑說。
就知道他沒安好心。但我還是答應了他。不過他這種萬年不動的人遊起泳來樣子相當滑稽,好幾次我都被笑得嗆水。這種時候他就索性不遊了,還怪我不好好教他。“我好好教了,你沒天分。”但我不得不承認,泳池裏確實風光好,包括他在內。他因為實在熱得受不了,大二期末終於在我的勸誘下不情不願剪了短發,一下子精神很多。我至今仍記得,那個暑假回來,遊泳館裏已沒了餃子般滾在水裏的小孩兒們。他從水池裏起來,把泳帽摘了。藍色的光將他起身的漣漪打在白色的牆壁上,瓷磚因常年浸水顯出鏽色。
關於那件事,我還勸他說,不是他老了,是他以前縱欲過度,損了腎氣。他說:“我也覺得我有點腎虛……”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加以節製。有次他還居然說他想在大活樓頂跟我**。我懷疑他是不是每天都是精蟲上腦的狀態。在學校,我有空就拖著他出去跑跑步,運動運動,買枸杞讓他吃,偶爾也會有幫他搓搓腰這種特殊周到的服務。我一直不太相信他寒暑假回去真的有按照我給他製定的計劃好好吃東西、做運動,因為我每次問起來,他都閃爍其詞。
他還喜歡挖人隱私,曾試探過我以前有沒有和女人做過,失敗之後又想知道我的初戀。他從自己的事說起,說他初中的時候被他們數學老師引上道,去了老師在外租的一間小公寓。後來他才知道老師原來和班上很多男同學都有關係。
我聽了有些吃驚。他描述他們那位老師三十出頭,英俊又有能力,我還是沒法把老師和這種事聯係在一起。他還說,那個老師有老婆,都生了兩個孩子了。他們女兒很可愛,他還逗過。
不過我隻裝作不知道他的意圖,哪怕他挑明了問我:“那你的初戀是誰?”我也避而不談,隻說以前都是誰誰誰倒貼我等語。他一直為此事悶悶不樂,每次看他那樣我就心裏發笑。等我想告訴他時,可惜已經是風采大賽之後,他知道了我有女友,再也沒有提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