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玄黃血霧滿暗夜(一)
話說那時憐日帶著受傷的憐暗離開,根本沒跑出樹林的範圍就被那些拖遝著沉重的腳步、披著腐肉的僵屍群給追上了。
那些僵屍看上去像人,仔細瞧著又像是陰森白骨。他們原來的血肉早已變得黑黃相交,上麵爬滿了肥碩的蛆蟲,有些肉已經被吃得隻剩下森然的白骨,沒有眼睛的臉上空洞且茫然,看上去是說不出的恐怖。
他們追著生人的味道奔來,帶著散布在空氣中的屍毒。
憐日在樹上飛躍。她不敢下樹,看著樹下行動快如常人的僵屍,她心中恐懼,時常後怕足下一滑,兩個人就變成了那些腐屍的食物。
空氣四麵竟是彌散著令人作嘔的腐臭,即使是如同噬血魔鬼般的死神,隻身多少次血腥漫天的血海,現在聞到這種陳年屍體的腐臭殺手們仍是忍不住幹嘔出來。
憐日腳下不停,她背著身體沉重的憐暗在樹上翻飛。偶爾停下來,會把一粒小丸塞進憐暗的嘴裏。男子的身上還插著匕首,血液從傷口中汩汩流出,流到憐日的藍衣裳,背後紅了一片,帶著血腥的氣味。
“釋憐暗,你不能死!”女子嘴裏吐出一句狠厲的話,不知道是說給昏迷的人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然而昏迷的人不醒人事,完全聽不到她在說什麽,鼻息裏隻有他若有若無的呼吸。
憐日她有一點慌神,她經曆過無數生死,很多次在刀劍下奄奄一息,每一次都是憐暗將她從死神的身邊拉開。強大又厲害的釋憐暗幾乎很少受傷,那些致命的傷勢在他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上根本沒有出現過。因為他很強,強到隻會威脅別人的生命,而完全不把別人看在眼裏。
可是這次不同,他為了救那個在乎的小女孩將自己的後背空當暴露了出來。他對那個女孩很放心,憐日不知道他是自負自己的能力完全不用警惕,還是太相信那個小女孩,也許他並沒有想到那個可憐的小姑娘會被別人操縱。
他受了一刀,憐日覺得他很活該。
因為他平常太自負,他自負自己的武功、謀略、能力……自負他自己身上所有的一切,冷漠冷酷,高高在上,好像沒有一個人能走進他的世界。
憐日很討厭他,從小就討厭,討厭這個男子有勝過自己的武功謀略,還有那勝過自己的冷漠與冷酷。
他們是殺手,總是在殺人。可是憐日是女殺手,女殺手總有很多感情用事的不忍,有時候不忍總能讓人喪命,憐日做不到對生命徹底的冷酷無情,所以她有很多次命懸於手,而就理所當然地被憐暗救下。
每她救一次,憐日就會發現自己更恨憐暗一點,恨多了對那個討厭的男子便沒了情感。憐暗對人永遠是冷冰冰地不可一世,反過來憐日對人也築起了冰刃般的圍牆。他們兩個同時出現在一間屋子裏,眾下屬隻覺得自己置身於千年寒冰之中,說不定下一刻就會被兩個主人生生釘在牆板上。
兩個人唯一的緩和就是一個眼睛明亮,整日隻知道無理取鬧的小鬼。
那個小小的女孩兒,叫做釋憐星,人如其名,她身上閃爍著如星輝般得光彩。
在憐日來到釋憐山莊的時候,那個小女孩就與憐暗粘在一起,叫他哥哥。
他們三人有一個共同的師父,那個師父很神秘,從來不讓他們瞧見臉麵。每次出現身體與臉都用黑布包裹得很嚴實,除了能看見一雙深沉又魅惑的眼睛,他們隻認得師父的劍,那劍充滿了凜冽的殺氣,隨時能斬斷人的腦袋。
那個神秘的師父隻教他們武功,一個月之中僅出現七八次,除此之外其餘的時間他們就待在釋憐山莊之中。
那時憐星還小,僅三歲,剛開始學認字。憐暗除了偶爾練武,基本上都被小孩兒纏著,除了玩還是玩。有時候少年會很盡責的像個真正的哥哥,教育什麽都不懂的小娃娃。憐暗少年老成,雖然說是教育,他也不過是個剛八歲的孩子。但是僅有八歲,憐日在少年的眼裏看見許多複雜多變的東西,那些東西充盈了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睛一直很暗,讓人看不透他在想什麽。然而隻有偶爾與憐星待在一起的時候,那黯然的眼睛會散發出一些光芒來。
從那個時候開始,憐日知道憐暗與她,是同一類人。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冰冷,對世間充滿了不屑與傲然。
他們兩個在釋憐山莊裏練武,時常拔劍拆招,兩個少年揮劍的同時都散發著殺氣,拚命相搏,似乎就是要至對方以死地。拆到最後,兩個人鮮血淋淋,他們的師父從暗中鼓著掌走出來。深沉的目光中帶著讚許,可是他的眼光隻看著憐暗,對著累趴在地上的少年說:很好憐暗,你沒有辜負為師的期望,你日後必成大氣,不日後你就是釋憐山莊的主人。
憐日從那時就開始討厭他,討厭那個從來沒與她說過一句話,卻能將她步步逼向死亡的少年。
釋憐山莊是他們的師父所建立的一個武林小派,那時在江湖上還沒有什麽人知道,而釋憐山莊裏的鬼燈十三寨隻是做一些見不得人殺手生意。
憐暗在十歲那一年,接手了釋憐山莊的一切成了少主人。
並且他對憐日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是:留下,你是鬼燈十三寨的主人。
隻有一句話,像一個毋庸置疑的命令,不容得憐日反抗。
而那一年,教導他們武學的師父也消失匿跡,因為他們的武功造詣已經不用任何人指點,隻有更多的江湖經驗,才能讓他們成為人中龍鳳。
然後他們開始殺人,隻要別人能給出錢,沒有人是他們不能殺的。隻用一年的時間,釋憐山莊的威名在江湖上名聲大起。
是人都畏懼鬼燈十三寨的殺手。
他們兩個人聯手的釋憐山莊似乎成了江湖上天下無敵的傳說。
因為山莊的事務繁忙,憐星的糾纏對象一下子便從“好哥哥”轉到了“好姐姐”身上,五歲的小娃娃從白天的認字習武直纏到了晚上的睡覺講故事。釋憐星就是有這種魅力般的光芒讓人離不開眼睛,憐日很喜歡她,她覺得自己成了一位小小的母親。
小小的父親自然是憐暗,可是山莊上下的事務早早就壓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身上,他總有揮不完的煩躁,加上小娃娃許久難得見到他一次,總是又哭又鬧對他百般糾纏。
有一次憐暗動了火氣,將小娃娃直接甩在地上。事後很後悔,可是小娃娃鐵了心,不原諒他,他很苦惱。隻是幸好有憐日,或許不是幸好,就是因為有憐日,一切又很快恢複如初。
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似乎有了改觀,少年的話多了一些,少女偶爾有一句每一句的答,山莊中的事務從此兩個人分擔。卻沒有人知道,那個五歲的小娃娃早把一切看在眼裏,現在躲在小花園裏與沈風均一同偷笑。
他們兩個人的矛盾重重,總是在吵到最激烈的時候,半路殺出了個釋憐星,狂風暴雨就莫名其妙地風平浪靜了。
直到沈風均叛離的那一年,直到憐星失蹤的那一年,也是直到釋憐山莊被武林正派圍困,把他們逼近血淵穀重生的那一年。
一切又恢複到原來冰山陣腳的狀態,釋憐暗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而釋憐日也如此一般。
憐日始終是討厭他的,所以他受了一刀,是他自己活該。
可是她心裏,卻因為那一刀很懊惱,這一刀插進去很深,他的血流了很多,一想到他會死,一想到這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會死……
憐日的心裏很揪心,像被狂風吹亂的海麵,再也平靜不下來。
她身形一頓,停下了飛奔的腳步,站在樹梢上放眼望去,對麵是一片荒蕪的平原,原來她離開了信州的地界,再過去就是沒有田耕的荒地了。
樹下那些行屍走肉般的怪物們隨著女子的停頓,也紛紛停下腳步,抬起扭曲可怕的臉望著高樹上兩具鮮活的肉身,嘴裏發出含糊的吼叫聲,仿佛要迫不及待地撲上去撕咬。
腐爛的氣息在鼻息間縈繞,伴隨著黃色的屍毒飄散在空氣中。
憐日知道,就算她一輩子不從樹上下去,過不了多久她也會因為被屍毒給毒死。
兩者都是死,何不下去殺出一條血路。
憐日抽出袖中的紅鞭,周身騰起凜冽的殺氣。
“啪啪啪——”
安靜的樹林中有人在鼓掌,掌聲響亮,在黑暗中聽起來卻刺耳無比。
憐日抬眼去望,隻在黑暗中看見一抹模糊的影子,是一個男人體型高大。
渾爾格坐在樹梢上,看著那身形曼妙麵容模糊的女子,“尋常女子早被這些僵屍嚇個半死,日姑娘不愧是鬼燈十三寨的主人,很是令人佩服。”
麵紗上的兩隻眼睛瞬間像結了冰一般寒冷又凜冽,憐日沒有說話,手中的長鞭握得很緊。
現在對戰處於不利一方的是她,憐暗重傷昏迷,地上又是群群僵屍,要戰隻能在高處,要穿梭於樹林之間,如果隻有她一個人倒是不打緊,可是如今多了憐暗……她行動起來不方便,另外還要顧及他的傷勢,真是打起來隻怕她會輸。
殺手之間的輸贏,都是拿命來做賭注。他贏了我便死,我贏了他便死。
如此而已。
可是憐日死了,憐暗也會死。
失手的話便是兩條命,她這樣死了是無所謂,可是憐暗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