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還施彼身

崔頡身邊雖有東宮僚屬百多人,但論智謀,綁在一塊兒也未必趕得上山簡,從前還在東宮的時候,持盈就常聽崔頡說山符之足智多謀且用計狠辣,是個成大事的人,可惜不知道為何會甘於蟄伏在崔煥的帳下,若不是有他這個太子慧眼識珠,這一輩子也就是個食客而已了。

早在去年除夕,持盈見到三王妃的時候,就萌發了要將山簡從崔煥手中騙過來的念頭,但山簡這個人長什麽樣性格如何,她卻是一概不知道,單憑一個“想”字就要挖人牆角,無異於癡人說夢。

但持盈仍然將他寫進了名單,作為將來要反間的目標之一。

誰知自己還沒找到突破點去反間他,他倒先下手為強,在武王府裏動起了手腳。

“夫人?”

持盈猛然驚覺自己反應過於激烈了,雖然外間的百裏讚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聽她半天不吭聲,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都從椅子裏站了起來。

“沒……沒事!”持盈匆匆整理頭緒,如果這是山簡的反間計,那麽一切就都說得通了,“先生確定那人字符之?”

百裏讚自然聽出她的緊張,於是鄭重其事地回答:“是,符籙的符,之乎者也的之,我與他交換過詩箋,符之不但擅詩文,文采猶在子成之上,而且寫得一手好字,比之曆代書法大家也不遑多讓。”

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持盈為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激動得手都在抖。

因為擅詩文,所以與崔煥投緣,寄身三王府之中;因為與百裏讚曾有交情,又不曾通姓名,所以崔煥才能頂著他的名號來下反間計;因為向來用計狠辣,所以即使是暗算朋友,也臉不變色心不跳,更加會挑在自己臨盆前夕挑撥他們夫妻關係,隻要能達成他的目的。

能做得到這些事的隻有一個人,就是山符之。

持盈頓掃坐月子的憋悶情緒,一下子變得神采奕奕起來:“既然人家戰書都下到門口了,哪有避而不戰的道理,山符之既然喜歡反間計,咱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也嚐嚐被人反間的滋味。”

百裏讚摸了摸下巴,略顯遺憾地道:“不瞞夫人,我也這麽想過,但太子在王府有內奸,我們在東宮卻沒有眼線……”

“誰說沒有?”持盈愉快地一笑。

再也沒有比她這個前太子妃更可怕的眼線了!

“請老三來喝滿月酒?”聽了她的話後,崔繹滿臉疑惑,“我和他素來不親,話都沒說過幾句,請來做甚?”

由於還沒出月子,持盈暫時還得住在耳房,崔繹嫌主廂一個人睡太冷清,就搬了枕頭被子也跑過來住,還被持盈朝笑說“當初誰說怕和人搶床的”——當然,笑過之後就被按在床角狼吻了一通。

持盈坐在搖籃邊哄孩子睡覺,頭也不回地道:“不光要請三王爺,還得請太子,包括七王爺在內所有行了冠禮,出宮開府的王爺一個不落都得請。”

崔繹下意識地皺起眉,顯然是不太情願,但也知道持盈做事總是有目的的,便問:“你想勾搭老三?”

持盈撲哧一聲笑出來:“王爺這是說的哪裏話,我喜歡的是英武偉岸的男子漢,放著王爺這現成的大將軍不要,跑去勾搭一條豆芽菜,有什麽意思?莫不是炒熟了好吃?”

崔繹被她誇得心花怒放,幹咳了一聲,故作嚴肅狀:“那你讓把他們都請來,是想做什麽?”

持盈輕輕咬著搖籃,悠然道:“我和先生商量了一下,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三王爺要跟咱們玩反間計,咱們不適當回敬一下似乎太不禮貌了,所以決定借著寶寶滿月的機會,回贈他們一個連環反間計。”

“連環反間計?”崔繹掏了掏耳朵眼,想不出來那是個怎樣的效果。

“總之王爺等著看就好了,”持盈將孩子哄睡著後,俯下去吻了吻,起身去吹燈,“先生出馬,一個頂倆,卸了太子一隻翅膀,看他以後還怎麽囂張。”

一轉眼孩子滿月,各路親朋好友紛紛前來道賀,程奉儀夫婦倆不用說,曹遷和不久前被提拔為中郎將的楊瓊也各自準備了禮物登門道喜,還有素來與崔繹關係親厚的幾位將軍,也都攜妻兒過來討酒喝,武王府從過午起就門庭若市,府中下人全都忙得不可開交,管家王伯更是親自在門口指揮車馬。

忽地遠處駛來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王伯眯著眼瞧了一會兒,慌忙轉頭吩咐小廝:“快去通知王爺,太子殿下到了!”

來得正是太子崔頡,太監福德撩起車簾,龍袍的太子鑽出車廂,一抖前襟,踩著描金紅漆的腳踏下地來,然後回轉身去攙扶隨後出來的太子妃長孫聆芳。

崔繹和持盈接到小廝的通報,出來正好趕上,兄弟倆皮笑肉不笑地打過了招呼後,長孫聆芳上前拉住姐姐的手,輕聲細語道:“半年沒見,姐姐可好?”

持盈知道崔頡看著,不敢表現得太親密,隻點頭笑答:“我很好,倒是你,怎看起來又清減了幾分,可是宮裏的菜吃不慣?或是天氣太熱胃口不佳,該叫禦膳房燉點冰糖雪梨羹,祛暑開胃,還能潤肺去燥。”

長孫聆芳低低“嗯”了一聲,抬起眼怯怯地望了望崔繹,喚道:“姐夫。”

崔繹回了個禮,持盈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姐妹錯開嫁兄弟,稱謂可真奇怪,妹妹成了大嫂,弟弟成了姐夫,她管太子叫哥,太子管她叫姐……

正胡思亂想著,又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看那車壁上繪的歲寒三友就知道是三王府的車,崔頡一轉頭,和正要下車崔煥對上了眼,崔煥沒料到大哥也會來,腳下一踩空,當著一大群人的麵“吧唧”一聲摔了個倒栽蔥。

崔繹嘴角抽了抽,終於還是忍不住,爆出一陣轟雷般的大笑。

持盈歎了口氣,扭過頭——雖然不在計劃之內,可是……真爽啊!

又折騰了一陣其他幾位王爺的車駕也陸陸續續到了,主賓依次就坐,上酒上菜,起舞奏樂。

崔煥坐在自己位置上,鼻孔裏還塞著手絹。剛才那一跤摔得太狠,差點沒把他這大楚第一儒雅的王爺鼻梁骨給摔斷,俊美的臉蛋上也被沙礫劃破了幾處,不能再喝酒,隻一個人端著茶杯悶悶不樂地窩著。

持盈每次看他都忍不住想笑,苦忍了幾次後,看時機差不多了,就給百裏讚遞了個眼色,百裏讚會意,端起酒杯過去假裝勾搭崔煥。

崔煥正在吃菜,身旁忽然晃過來一個人,恭恭敬敬給他鞠了一躬:“王爺。”抬頭一看是百裏讚,俊臉頓時扭曲,險些把嘴裏的米飯噴出來。

百裏讚笑容可掬,像見了老友一般親切攀談:“王爺安好?王爺的臉……”

崔煥氣得想摔筷子,餘光瞥見崔頡在看這邊,又不好發作,隻得鬱悶地擺擺手:“莫再提這事,昨日才聽說將有血光之災,沒想到應驗得這麽快。”

百裏讚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下,道:“王爺聽誰說的?江湖術士的話多作不得準,古人有‘破財消災’一說,王爺這說不定是‘破相消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崔煥兩眼一突:“你——”

百裏讚嗬嗬兩聲:“王爺生氣了?從前王爺不也笑話我頜下無【縱橫】毛辦事不牢?”

崔煥張了張口,到底沒憋出什麽話來,隻得自認倒黴:“沒有生氣,都是開玩笑的,哪裏會生氣。”

兩人一個假裝對方是符之,一個假裝自己是符之,親切友好地交談起來,百裏讚挑著過去在貢縣遊玩時候的事說,三分真,七分假,把崔煥損了個遍體鱗傷,偏偏崔煥還不能反駁,說自己沒說過沒做過那些事,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苦不堪言。

然而在不知情的外人——比如崔頡眼裏,這兩人湊到一起去那是相談甚歡,崔煥背朝這邊看不到表情,可百裏讚那笑容燦爛的臉卻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他好幾次哈哈大笑,伸手去拍崔煥的肩,儼然一副哥倆好的架勢,幾可以假亂真。

“那人是誰,看起來和三弟十分熟絡啊。”崔頡故作不知地問,事實上早在百裏讚替崔繹牽馬去早朝那次,他就已經對這個人留了心眼。

崔繹按著劇本回答:“臣弟家裏的說書先生,和三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崔頡臉上閃過一絲狐疑的神色,但並不表態,眯著眼遠遠地打量著百裏讚。

百裏讚笑眯眯地說:“當初王爺還糊弄我,說什麽苟富貴勿相忘,虧我一直記在心上。”

崔煥眼神微微一變,將塞著鼻孔的手絹扯了扔掉,笑道:“苟富貴,勿相忘,本王也一直記著呢,隻可惜晚了一步,文譽現在在二皇兄手下做事,前途無量,想來也不稀罕本王這座小廟了。”

“哪裏哪裏,跟著武王殿下也隻是混口飯吃而已,談不上前途無量,”百裏讚唏噓著,似乎充滿了憂慮,“走一步算一步罷了。”

崔煥“哦”地發出一聲,尾音上翹,半是試探半是開玩笑地道:“文譽兄誌向遠大,二皇兄一心想要收複甘州十六郡,以後有的是用得著軍師的時候,何愁不能一展抱負?”

百裏讚卻是模棱兩可地笑笑,不予置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