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雨歇沉默了一瞬,以心音傳回:“司命,是你。”

他倒是毫不避諱,似乎絲毫不介意被她戳穿身份:“雨歇現在才聽出人家的聲音,人家真是好傷心呢。”

雨歇再次沉默,良久才問:“這一切也是你安排好的?”

狐狸嘻嘻哈哈地笑,“雨歇原來都是這麽高看人家的啊,人家好開心喔~”

這話半真半假,雨歇一時也辨別不出來,隻好繼續裝沉默。

“人家雖然掛了個司命的名號,但也不是事事都能管的……譬如眼下雨歇你所在之地,本就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即便是如來佛祖,都沒有幹涉的能力喔。雨歇這麽揣測,未免還是太高估人家了,人家臉皮薄,會害羞喔。”

雨歇默了,這算是解釋麽?那她該受寵若驚不?

她挑起一邊眉毛,“你費了這些法力聯係我,就是想說這個?”

“自然不是。”他反駁得很利落,“人家隻是突然想你了而已。雨歇難道不想人家麽?也不知你這些年又去哪裏放\蕩了,竟一次都沒有回來看人家,人家夜夜在房中盼著你歸來,你知道的,一人入睡,未免還是太淒涼太淒涼了一些……巴拉巴拉巴拉”

果然如此!雨歇麵無表情:“廢話說夠了吧,滾!”隨手便切斷了聯係。

今夜是滿月,月色正好,照在大地上顯出一片夜涼如水。雪色皮毛的狐狸邁著優雅的小狐步,慢悠悠踱到懸崖邊上,小小的身影襯著身側的一輪金黃圓月,喙部尖尖突起,顯出幾分孤高落寞的感覺來。

山崖下三道遊光亂竄遊走,光芒時明時暗,在夜色中倒是有一些朦朧的美感。

狐狸隻覺得耳邊“嗡”的一聲,便再無聲響,隻除了山崖上的清風習習,吹拂皮毛。掉落的梧桐花瓣被風吹散,從它身側卷過,留下一縷幽香。

狐狸垂首,微微眯起眼睛:“嘖……真是無情呢。”

雨歇要看的自然隻有一樣,便是金蟬子最後一縷魂魄所歸之地,她並不是那麽貪心,也知道不是所有地方都願意滿足她的貪心,適度的取舍還是極其必要的。

關於這一點,她一直都做得很不錯。

唔,得瑟一點來說,也算是無可挑剔的吧!

她如願了。

倓虛境地並非隻是傳說中那般神秘莫測,這一點,她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了。當年,她在倓虛境地裏也算是看了許多不該看的東西。唯一不同的是,當年她根本不知道這個地方,所有一切際遇也不過是陰差陽錯,而如今,她卻是懷揣著目的,費了些心思才尋到了這裏。

關於那一魂一魄的記憶,竟然是從那場戰亂開始回放的。她向前走了一步,前一刻還是在那萬年幽黑的倓虛境地,後一刻已經是一片花叢之中。她站在一片淩亂的花落軒中,入目便是一片紅色,滿園紅綢,連天際都鋪滿灼灼的紅雲,襯著血一般的落日,甚是刺目。

師傅穿著一身喜服,半倚在庭前,衣襟上沾了血汙,發髻微微淩亂,這是那麽多年來,她第一次看到一向謙謙君子的師傅如此狼狽。在他身側嘴角淌血的是她的師母,白曜女神,容色依舊,隻是臉色卻無比灰敗,地上則是一灘灘的血汙,連那株雪白的梨花樹也染成了紅色。當年的婚禮她沒有參加,跨進花落軒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這麽一幕,如今再回首看時,看到的第一眼還是這一幕,依舊是沒有看到最繁榮熱鬧的那一刻,也不知是不是天意?

而在同一個地方,她看到了她自己——當年的自己。

滿臉驚愕無法掩飾,尚帶著稚嫩的容顏,讓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麽清醒地意識到,在這短短千年,她竟然能夠滄桑至廝。

她愣神了一瞬,瞳孔緊縮,豁然回首,那人的涼薄的淺笑還未印入眼底,便在天際散作了飛灰。

“不要!”她下意識尖叫,想要跑過去,當年的自己已經搶先了她一步,呆滯在了那裏。雨歇生生頓住腳步,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場景突然轉換,至此,她終於看到了他那始終不曾找到的一魂一魄,竟然落入了……紫竹林。

雨歇是連夜趕回紫竹林的,從倓虛境地出來之後連一刻鍾都沒有多逗留。可她即便將整個竹屋都搜索遍了,也沒有見到那幅畫。氣得她一腳踩翻了一把春凳,想想又覺得不舍得,立馬寶貝似的把它給扶了起來。

她頹廢地倒在了地上,懊惱之情不可言說。

她是見過那幅畫的,雖然是偷偷見的,也隻不過是一瞥之間,印象卻極為深刻,因為畫上的那個人……就是她自己。她隻是怎麽也沒有想到,金蟬子的最後一絲魂魄,竟然會入了那畫中。更想不到的是,那畫竟然不見了!

她在倓虛境地分明看到那剩下的魂魄是入了這畫中,也就是說,那時候那畫還在這紫竹林裏,可是如今卻沒有了?這世上,是誰能夠闖入紫竹林中並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把畫拿走?總不能是那畫成精了自己走了吧!

後者自然隻是玩笑話,雨歇拽緊了手中的傳音符,心裏糾結萬分。

雨歇在紫竹林躺了一夜,一夜無眠。翌日天還才蒙蒙亮,她便起了個大早,一路騰雲駕霧去了人間。半個時辰之後,她便入了人間的一座城池。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太好,竟然還讓她趕了個早集。

現在這個世道亂雖亂,但也隻是局部;大多數人還是安居樂業,活得很是平靜安寧。妖怪可以在人間作怪,但也是畏首畏尾的,不敢太過囂張放肆。否則天庭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畢竟這供奉不是白收的。同理,隻要他們不太過分,天庭也是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管閑事什麽的,最浪費時間了!

至於那些小妖怪,沒點本事還敢出來混,這不是純粹找抽麽!沒點本事出來混,還混得那麽囂張,那就是純粹找死了!

好在找死的真的不多,畢竟,大多數妖怪都是珍惜生命的好妖怪。

雨歇本來是可以直接駕雲過那城池的,但是自從醒過來之後,她還不曾吃過東西,如今難得遇到了一座城池,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吃點好吃的太對不起自己。她原是打算找間早點鋪子吃點餛飩小籠包什麽的,結果真等入了城門,她就後悔了。

她一直都知道南贍部洲相比其他幾個洲部,是個繁華的地方了。但是怎麽也沒有想到,這一個小小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城池竟然也能熱鬧到這種地步。雨歇咋舌,這還真是熱鬧非凡!雖然不是那種頂破天的熱鬧,但是對於這幾年都行走在荒涼邊界,幾乎快成了個苦行僧的雨歇來說,乍一眼看到這麽些人,還是有些接受不能啊!

換作早那麽幾千年也許她還會去湊個熱鬧,但是如今……年紀大了,玩性也就沒了,不愛動彈,不愛湊熱鬧,這是所有老女人的通病。

她猶豫了一下,很想轉身就走,但是那強有力的吆喝聲已經透過重重人群精準無比地傳進了雨歇的耳中。“小籠包……剛出籠的小籠包咧!快來買哎!六個銅板一屜……便宜又好吃……不好不要錢哎!”

雨歇扼腕歎息:“……”

寧願麻煩一點也不能放棄吃這個終身的事業啊!

結果事實證明,那些身外之物真的不能過分執著,一執著,很容易就執著出禍端來。

比如現在……

人間的食物一直都不符合雨歇的美學,但是並非所有都是如此。她愛吃肉,那是因為她是食肉的妖怪,但是若是在凡人之間,清淡一點的食物反而更加讓她喜歡。對於小籠包,雨歇絕對是吃出習慣來了。一籠小籠包有八個,皮薄餡厚,正中雨歇下懷,她要了十籠小籠包,又讓老板上了兩碗餛飩,這當然不夠她吃,但是在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還是要低調點,低調點才好啊!

那老板是個中年男子,長得還算憨厚,但聽到雨歇要了十籠小籠包,表情還是變了一變。換作別的什麽三大五粗的漢子要這分量倒是沒什麽奇怪,但是對方偏偏是一個嬌弱的姑娘,這……這該怎麽說?“姑娘不是一個人吧?應該還有人沒來是吧?”

雨歇見他動作慢吞吞的,心裏已經有些不滿,急得筷子都快被她折成兩半,她餓了那麽多年,吃點東西怎麽了!她又不是不付錢!但是人家是老板,她也不好動粗,耐著性子咬著牙,笑得十分陰沉,一字一頓說道:“就我一個人!沒別人了。”

那老板的表情更加詭異了:“姑娘一個人……這十籠包子……這會不會,會不會太……”

又不是你吃!著什麽急!

“會啊!”雨歇從桌底下順來一小塊銀子遞給他,眯著眼睛喟歎:“我怕不夠吃呢!所以大叔你就多做一點!我餓死了餓死了,快上包子!”

旁邊幾個年紀稍小一點的食客也開始瞎起哄,“大叔啊,人家小姑娘想要吃什麽,你就照著上唄,還怕那小姑娘耍你的不成……”

小姑娘……雨歇滿臉黑線,還真虧這些個人叫得出來。以她如今的年齡,當他們祖宗的祖宗的祖宗還嫌太老啊!

老板:“……”得,人家不怕吃撐,他還磨嘰什麽,反正那是付了錢的!

包子很快端了上來,雨歇急吼吼地取出碟子,倒了點甜醋,還有紅紅的不知什麽醬拌在一起,揮舞著筷子迅速夾了個包子蘸了醬便往嘴裏塞,一口一個,絕不多做無用功。她動作嫻熟,又不怕燙,吃相雖然不那麽優雅,但絕對也是拿得出手的,不一會兒功夫就消滅了七八籠,直看得那老板目瞪口呆,差點忘了下餛飩。

等那兩碗餛飩出來時,雨歇已經將那十籠小籠包掃蕩一空。

老板原本詭異的表情已經完全轉換成了欽佩,行啊,這姑娘可真能吃!

在場的食客也統統都是一副表情,不用看都知道在想什麽。

雨歇頭也不抬,如入無人之境,自顧自吃得歡暢。笑話!修煉了好幾千年的臉皮那是那麽容易就被戳破的麽!

結果,她不主動去找麻煩,麻煩卻主動來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