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兩人相熟之後,雨歇也會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

有一回,江流突然問她:“為什麽要離群索居?獨自住在山上?”

雨歇思索半晌,無比認真地表示:“我長得太好看了,跟別人住在一起恐怕會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江流於是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他才低低說了一句:“這樣挺好的。”

雨歇沒有聽全,馬上追問:“好什麽?什麽好?”

江流搖頭,卻是怎麽都不肯再說了。

雨歇歎了口氣,不過十來歲的小朋友,脾氣還真是不小啊!

其實關於離群索居的問題,雨歇的回答還是帶著兩分認真的。一來,她並不熟悉這個時代人類的生活模式,要是貿貿然和她們住在一起,難免會有麻煩。二來,作為一個出塵脫俗的人物,雨歇是非常不屑於糾纏那些家長裏短的。三來,她在這裏一住就要住個許多年,讓她怎麽解釋一個老姑娘總是不肯出嫁呢?她的長相放在人間也是一流的了,說得直白點,就是挺容易招狼的,她雖然不怕狼,但是每天打狼也是很麻煩的事情啊!

好吧,她自戀了。

所謂美人韻事多。

雨歇覺得自己雖然不夠美,但是也不醜。但是這韻事什麽的,卻很少碰到,讓她很懷疑自己是不是長得不夠風流?

除了江流之外,雨歇對凡人幾乎是沒有好感的。這沒好感還是起源於她在青丘暫住的那百年裏。那些妖怪不實際,放著身邊的優質男狐狸不要,偏偏去幻想人間書生怎麽怎麽好,怎麽怎麽妙!雨歇聽多了,反而越聽越厭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物極必反。

不過心裏厭煩是一回事,她對此還是有一分好奇心的。

江流十三歲的時候,她終於一嚐夙願,遭遇了一回人間的書生。

那是一個個性挺風流的男子,寄情於山水,就寄到金山寺來了……家境應該不錯,這一點從他身上穿的衣服就可以看出來。長得也不錯,一雙桃花眼襯著一張清俊的麵孔分外多情。雨歇老早就看到了他,還挺奇怪怎麽這破地方居然還會有除了江流和樵夫以外的人來?不過她也沒有特意躲開,這是她的地盤,憑什麽要她躲!要躲也該是這些外人躲才是!

她就當作沒看見,繼續蕩她的秋千。

出乎意料的是,他並沒有上來搭訕,隻是打了一聲招呼之後,自己在一邊量量畫畫寫寫,估摸是在記錄地形什麽的。

這點讓雨歇深刻地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魅力不夠。

……

第二天他又來了。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雨歇再去的時候,他不見了。

第五天,第六天……

雨歇終於承認這世間也是有不為美色所誘的書生啊!

她把這件事當作飯後閑聊跟江流那麽一說,江流連眼睛都沒有動一動。雨歇自顧自感慨:“我原本以為所有書生都是好色之徒呢,看來也是有例外的。這麽說來的話,以前我真的是有些過度偏激了。”

江流的眉毛斜斜挑了起來。

江流小時候像個包子,又軟又可愛,最重要的是,他很聽話,雨歇養著也省心。後來越長越大,雨歇就發現這孩子直接跳過童年邁進青春期了,越來越叛逆,氣得雨歇更年期綜合征提前發作。

他小時候還肯叫她兩聲姐姐,不知什麽時候起,就再也不肯叫了。不管她怎麽哄怎麽拐,他的嘴巴就像蚌殼似的,牢固的很,連個縫隙都沒有。

他小時候雨歇還經常吃他豆腐,又是抱又是摸,他也不會反抗。現在就大不一樣了,年紀也沒多大,但是卻再也不肯讓她抱了。

原本雨歇每天做做飯還能找到一些成就感,到後來他上山的時間越開越早,多數時候雨歇還沒有起來,等她起來的時候,江流已經給她準備好早餐了。更讓她傷感的是,他做的早餐比她做的要好吃得多!

等江流年紀再大些的時候,上山砍柴已經成了他的副業,他開始認起了草藥,在山上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雨歇見他喜歡,還特意從海納裏翻出了一本《山海佰草集》給他,後來想想那本破書貌似記載的是妖界的奇珍異草,對他的用處並不是很大,又吧嗒吧嗒下山去搜羅了一大批醫書藥典給他。她對這方麵所知甚少,辨不出好壞,搜羅的醫書良莠不齊,他也沒說什麽,自己將那些書冊分門別類,認認真真地看。

江流越長越悶騷,越長越沉默,越長越不聽話……

長大後的江流實在是太不可愛了!

雨歇覺得很失落,感覺自己被嫌棄了。

江流十四歲那年,雨歇終於替她補完了八片碎魂,他越來越沉靜,讓雨歇心驚膽戰。下半年的時候,法明忍不住揭開了他的身世,將那血書交給了他。一切都像是計算好的,無比的精確。

後來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簡單到甚至不用花費腦筋去猜,因為這注定是個惡俗的故事。

她尋了金蟬子千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尋到了他,自然不會輕易放手。江流帶著血書要去找他的生母,她就陪他一起去。這本來就是毫無疑問的一件事情。

雨歇覺得自己像是護花使者,一路上替他擋了不少狂蜂浪蝶,她覺得自己做得挺不錯的,於是更加不明白為何他的臉色會那麽難看?

少年的心嚴防死守著,不願意向任何人敞開,但是一旦接納,便是徹徹底底的真心相待。

雨歇清楚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她從一開始的擔驚受怕到後來的心安理得,最後全盤接收他內斂卻毫無保留的感情。

等他找到自己的生母,報完仇以後應該怎麽辦?這個問題她偶爾會想起,但是從來不曾細想。

直到少年脫離了佛祖設定好的路,不再願意出家為僧……

直到,迦旃延找到了她。她住在金山寺後山上八年,他都不曾找過她的麻煩,無言地縱容她的一切。因為她的出發點確實是為了江流著想。隻是如今,風向變了,兩個比鄰八年卻不曾相見的人也不得不碰在了一起。

“你想讓他散魂麽!”

他那樣理直氣壯的一句問話比任何攻擊都有殺傷力,她默了默,自然是不想的。

“他如今是肉體凡胎,最多撐不過百年。而他受了散魂之劫,魂魄未全,絕對承受不了再散一次。師祖愛徒心切,這才借了這個契機為他重塑佛身,一旦劫滿,他便可重獲永生。如今他卻為了你改變了心意,竟想要還俗,置師祖的心意於不顧!他現在什麽都不懂,你難道也不懂?還是你想看著他在你麵前再魂飛魄散一次?”

真可謂是字字誅心!

那不是她要的結果。“……我不想!”

“那麽,離開他!就當是為了他好。”

雨歇垂眸,原來她的存在,一直是他的負累。

她沒有選擇。她告訴自己,她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她隻能夠離開。

雨歇喃喃:“為什麽?了結完這一切,你的塵緣也算是了了,為什麽……不出家?”

“我以為你是知道的。”

她下意識反駁:“我不知道……”

“你在逃避,為什麽?”

“我沒有!”

“雨歇,”少年修長的手指握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感覺到了疼痛,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不要逃避。”

“江流,你瘋了!我一直把你當做我的孩子!”

他的神色有些發冷:“這樣麽……可我從來沒把你當作我的母親。你從來都不是我的母親。”

她一直都是極狠心的,但是麵對他,她自小養大的孩子……她卻覺得自己狠不下那個心再說一些誅心的話來。

最後,她訥訥地說:“我是妖。”

“我知道。”

雨歇錯愕地睜大眼睛,尼瑪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你從來沒想隱瞞過,我又怎麽會不知道?”他笑了,笑得很好看:“雨歇,我想同你在一起,無論你是人,還是妖,我隻想同你在一起。”他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誠摯,帶著不易察覺的期許和脆弱。

無父無母,卻又天資聰穎,這成長的過程中免不了受到別人的排擠。這一世的他,終究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也會害怕受傷。

他第一次把心掏出來,送到她麵前。

卻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應。

她垂了眼簾,緩慢而清晰地說:“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他給了她真心,可她不要他的真心,不能要,也不敢要。

他的魂魄太脆弱,不得不向佛祖妥協,接受他的新軀體。她根本沒有選擇……所以才會任由他被改了記憶,帶回金山寺重新開始。

何況結局已定,過程如何,都不再重要了。

這些事,孫悟空不會問,雨歇自然也就不會回答,孫悟空並不是一個好的傾聽對象,她也不是一個好的訴說者,何況這些過往的事情,她巴不得自己也早點忘記。

這種想法很奢侈,她一直都知道。

她最大的失敗點就是在那該死的迦旃延剜掉少年陳江流的記憶的時候,卻沒有那個勇氣讓他順帶將自己的記憶也剜掉。

她不是沒起過這種心思的,但是她更想做一個明明白白的妖怪。如果沒了記憶,以她的個性,絕對是會不惜代價將那些被舍棄掉的記憶找回來的。遑論頭腦中變成一片空白,縛手縛腳容易被人欺負,那不是她要的局麵——她不喜歡受製於人。

再說,既然欠了別人的,就必然要還,她也不是還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