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五之夕,仙桂滿輪芳。

即使是一輪圓月高掛天穹,光芒還是完全被街市上的燈光完全掩蓋掉了。這樣的時節裏,沒有人會抬頭看天上不怎麽新奇也不怎麽明亮的玉輪。因為地上的、身邊的光芒足夠熱烈,甚至地上的光芒會有可愛的形狀。

阮流今睜圓了原本有些上挑的眼睛,像是某種小動物一樣的毫不設防的可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各種各樣的花燈,好像怎麽也看不厭一樣。

淩輒也覺得很神奇,阮流今每年都會出來看花燈,猜燈謎,對於這樣的小孩子一樣的堅持與喜好,似乎從來都不覺得厭煩。

燈市中人群洶湧如潮,為了不被人群衝散,淩輒得以光明正大地與小阮勾肩搭背,第一次覺得這討厭的人們也是這麽的讓人身心愉悅。有好幾家攤位在賣麵具,每一年,麵具都是上元節必不可少的商品,堪與花燈比肩。猜出同樣的燈謎或者是打著同樣的燈籠這樣的巧合而認識的男女後來喜結良緣之類的故事,根本就沒有帶著與一同來的人相同的麵具然後認錯了摘下對方的麵具進而認識並且兩情相悅的情節來得一波三折陰差陽錯。於是麵具成為了年輕男女的最愛商品。

阮流今正在一個掛滿麵具的竹子製作的大架子前麵,一個一個麵具地看過去,有可愛的貓貓狗狗,狡猾的狐狸灰狼,凶惡的老虎獅子,也有華麗的羽毛裝飾的麵具,還有凶神惡煞的鬼神。阮流今對於上元節的豔遇並沒有興趣,隻是純粹的作為商人的對於精美暢銷的商品的喜愛。

從架子的縫隙裏可以看到對麵的人影,隱約中好像是驃騎將軍陳寒穀和驍騎營大將軍江風舟。

陳寒穀等秦州的府衙建成了便要去秦州赴任,此時怕是他在京洛的最後的上元節了。

淩輒揉了揉眼睛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但是,這兩個人怎麽會一起來看花燈啊?

想了想,淩輒拉著阮流今繞到對麵去,反正這一麵的麵具阮流今已經看完了,也就順著對方的力道跟去了對麵。

淩輒笑著與兩位長輩以及上司打了招呼,阮流今也跟著行禮。

然後,他看著兩位將軍,道:“您二位一起來看花燈?”

江風舟其實對淩輒的印象是很好的,當年首次從預備役選入豹騎的時候皇帝陛下曾經問起為何淩輒沒有入選,當時江風舟對他的評價是稍有懶惰,第二年他便以前所未有的勤奮成功地成為了驍騎營的一名豹騎,這樣有著不服輸的意誌的少年令人激賞。

江風舟與陳寒穀頗有些無奈地對視一眼,然後對淩輒一笑,江風舟道:“哪裏,路上碰到了,結果兩位夫人多年不見,一下子就如膠似漆了,不一會兒我們就完全被她們倆撇開了,說什麽婦道人家的事情大男人沒必要知道。”

阮流今在一旁打量著陳寒穀,看上去是非常文雅的男人,白衣翩翩飄逸絕倫。這幾乎就是一種潮流了,最驍勇的武將同時擁有最文雅的外表以及頭腦,就如同現在仍在幽州鎮守的衛衍大人,也聽說是寫得一手好文章,很多人誇讚他“天資文藻,下筆成章”。當年衛衍在荊州鎮守,訓練水軍時也曾寫過“浮飛舟之萬艘兮,建幹將之銛戈”這樣的句子,似乎是受世人稱讚的《浮江賦》,寫的是驚風泛,湧波駭,眾帆張,群棹起的景象。

而麵前的陳寒穀,同樣是帝國最剽悍的武將之一,同樣是貴族優雅的長相,與江風舟將軍走在一起,若不是在上元節的晚上,隻怕也會接收到很多的熱情的姑娘們的鮮花與水果。關於陳寒穀的文才,世人似乎也是有所稱讚的。多年以後他曾在秦州觸景生情,寫一首《陌上桑》,別名《棄故鄉》而流傳甚久。

棄故鄉,離室宅,遠從軍旅萬裏客。

披荊棘,求阡陌。

……

伴旅單,稍稍日零落。【注】

阮流今還在出神中,淩輒已經與將軍們拜別了,兩位將軍去尋猜燈謎的夫人了。偶爾也看見男子之間兩兩結隊地遊賞,淩輒就開始肆無忌憚了,光明正大地牽著手,十指交纏,阮流今終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寬大的衣袖垂下來遮住。

淩輒總是想笑,幾乎是每次和阮流今在一起的時候他都覺得竊喜,那種隱秘的不敢見天日的情感讓人覺得刺激並且加深了快樂。

“你記不記得我十七歲那年的中元節?”淩輒突然問。

阮流今點點頭,複又抬頭看他:“怎麽?”

淩輒竟像是有些羞澀的咳嗽了聲,道:“那時放河燈……不是……還要許願的麽……”

“嗯……能不能說……你當初許的願望是什麽?”

……

阮流今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對淩輒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就為了這種事情吞吞吐吐了這麽長的時間啊!淩大少你不是一直很厚顏無恥的麽,今宵這是怎麽了,不是清明節也不是中元節這樣鬼神的節日,不至於被鬼附身了吧?

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對方的下文,阮流今終於扛不住了,怒道:“你他媽的到底想說什麽?”

“想知道你當初許的是什麽願。”

——你這一臉的受欺負的小媳婦的樣子到底是要做給誰看啊!

“你給我正常一點好不好?”

淩輒仍然扭扭捏捏:“你先說一下你的願望。”

……這是在撒嬌嗎?

阮流今打了個冷戰,感覺雞皮疙瘩迅速地冒出來又消下去,他還沒完沒了了!阮流今想了想,“嗯……蘭箏閣生意蒸蒸日上,家族興旺……還有……”頓了一下,又努力想了想,“好像沒有了吧……”

身邊的青年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或者說是毫無掩飾的失望之色,“沒有了嗎?”

阮流今不明白他到底在失望什麽。

“沒有我嗎?”

原來是這一節!阮流今終於恍然大悟。

“有的。”阮流今突然起了促狹的心思,對著青年期待的眼神,笑道:“淩輒嫁給我。”

噢噢噢噢!那個厚臉皮的淩輒大少爺瞬間鬧了個大紅臉!阮流今簡直想要尖叫,哦不,是吆喝:大家快啦看啊快來看,淩大少少見的純情姿態了哦!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了哦!不過淩輒這樣少見的樣子要是真被別人看見了,阮流今又覺得好像是自己吃虧了,嗯,這麽可愛的樣子隻能自己一個人看,嘻嘻。啊……其實是很得意的。

看了半天,那位臉上的紅色還是沒有消去,阮流今終於不忍心了,問:“你今天這是怎麽了?”

淩輒正色道:“那年……”又頓了一頓,深吸一口氣,像是要給自己鼓勁一樣的鄭重,“我的願望是:‘和小阮在一起’,現在我已經實現了願望,所以問你想要什麽願望,隻要我可以做到的我都會努力的。”

……啊。原來是這樣子。

想要嘲笑他真幼稚啊。但是,心裏麵這種有酸澀又滿足的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這樣孩子氣的表現。

怎麽覺得胸膛有類似於被脹滿了一般的疼痛呢?

用力地搖了搖頭,阮流今道:“沒有啊。我沒有要實現的願望……現在,這樣,和你一起看燈遊街……已經覺得很好了。”

這種隱秘的情感,幾乎已經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禁忌,而且你我都不是以玩樂的心態來對待,這樣的認真,簡直就是泛著血色一般的鄭重,這樣掏心挖肺地想要在一起……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了。不像是某些人,孌童養了一個又一個,甚至是同等身份的人,隻是為了新奇刺激的體驗而犯禁忌。

……這樣已經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好的狀態了。

淩輒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終於綻開一個看上去有些憂傷又好像很快樂的笑。

手掌被捏緊了,那人發誓一樣認真地說:“我愛你。”漆黑的眼眸好像能望進人心裏麵去一樣。

阮流今重重地點頭,“我知道的。”

“我……”麵前的青年好像是要說什麽,又忍住了。拉著小阮走到了大同市外麵的通濟渠水邊的樹下,看了看四下無人,便湊過去,快速地親了他一下。隻是嘴唇輕微的碰觸,還沒有回過未來就已經分開了。阮流今看著對麵的青年臉上微紅,一副心跳加速的模樣,像是被什麽重重地拍了一下,阮流今也跟著心跳加速起來。

兩人熱情地對視,恨不能用視線把對方給吻遍了。

看了半天,兩人都覺得有些傻氣,淩輒更加傻氣地笑了笑,牽著小阮走回去,問:“要不要買個麵具啊什麽的?”

阮流今眨眨眼,“然後有個姑娘認錯了把你拉走了怎麽辦?”

淩輒很沒風度地大笑。

最終還是一人挑了一個,阮流今拿了一個狐狸的麵具,眯起來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迷糊,但是又透著一股子奸詐,淩輒挑的是一隻惡鬼。凶麵獠牙的難看死了,阮流今這麽說的時候,淩輒的解釋是:我凶惡了,別人才不敢接近你,你這拈花惹草的花狐狸。

阮流今很無辜很冤枉地看他——我哪裏拈花惹草了?

“哼!”淩大少很不爽地說,“‘京洛第一美人’這樣的稱號也不知道是怎麽來的。”

啊……這個麽?

阮流今想了想,才道:“這不能說明我拈花惹草啊,頂多隻能說明我是朵非常漂亮的花。”

淩輒愣了半天,才問:“你什麽時候臉皮這麽厚了?”

阮流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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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曹丕《陌上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