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阮時錦看阮流今一臉驚訝的表情,輕輕地笑了笑:“鮮卑人內遷想必你是知道的,他們如今的活動範圍東至麥田、遷屯,西至濕羅,南至澆河,北接大漠。”

“堂兄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阮流今一臉的狐疑,總覺得阮時錦不懷好意。

阮時錦歎氣:“你不至於這般防著我吧?我雖然偶爾會稍稍地捉弄你一下,但是也是沒有惡意的吧,哪次我沒有讓你如願?甚至你要我到蘭箏閣彈琴替你賺錢我都做了,你到底是要怎麽樣嘛?”

阮流今本能地眼皮跳了跳:“堂兄你在說什麽啊?”這家夥突然這樣擺出一副深宮怨婦的樣子到底是想表達什麽哦!

阮時錦搖搖頭,苦笑一聲,道:“沒什麽。”然後端起茶杯,也不喝,就那麽端著,簡直像是在發呆。

當然了,是個人就有可能發呆。

但是在阮流今心中,那個奸詐的狡猾的壞笑的阮時錦,基本上是不會有這樣的毫不設防的表情的。他大部分時候都好像是對什麽事情都不在乎,但是也沒有什麽事情能真正地觸動他的內心,在阮流今看來,堂兄就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當年雖然也聽所過那場洛陽城流傳很久的愛情故事,淒美哀婉。當年阮時錦曾經喜歡一個風塵女子,那人甚至比他還要大四歲,阮時錦甚是義無反顧地和那人私奔了,逃到了遙遠的江州的小鎮,後來那名過慣了榮華富貴的生活的花魁終於是受不了和阮時錦顛沛流離的日子,跟著一位到江州采辦的富商跑了。然後阮家人到江州找到了阮時錦,接他回了洛陽。那一年,阮時錦也不過才十七歲,還沒有在官場混跡,純潔無辜地像一隻雛鳥,撲棱棱地在愛情的天空中起飛了,然後跌得慘重,摔得再沒有一塊是好的了。其實,阮家的家長或許早就料到了是這樣的結果,卻還是偏要等到那女子跟人跑了才把阮時錦接回來,就是為了讓阮時錦摔一跤吧?阮家的男人,為了區區的愛情昏了頭腦,說出去隻怕讓人笑話。阮時錦回京以後,再沒有同當年的紈絝年少們風花雪月,甚至基本上幾年沒有進過任何的風月場所,他在竹林中獨自對著流水振袖,看著一年四季花開,枕琴聽雪臥禪房,獨自泛舟湖上,看湖心影動水無雙,孤獨得令人心傷。可是再沒有任何人能進入他的心,他溫文爾雅,淡漠疏離,禮貌克製,即使是麵對家人,也是一樣的。但是仍然我行我素,自己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也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一個人,當年的愛情已經是全洛陽人的飯後談資甚至是笑柄,那麽,還有什麽人的看法他需要在意呢?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名聲反而是越來越好了。

人們為他的容貌與才華而驚歎,他高蹈玄妙的琴聲成為全洛陽人都想要聆聽的東西。他隻在竹林中彈奏,偶爾有名士經過,為他的琴聲所折服,然後他的名聲就傳開了,再不是當年的魯莽的少年,他已經成長為俊朗的青年,風華絕代,成為了眾多少女的夢中情人,於是,那場私奔也從一個笑話變成了一場風流韻事,洛陽的少女們羨慕故事裏的那位年長的花魁,想象她到底是怎麽樣的容貌無雙才能迷倒了阮時錦。

“喂?堂哥?”阮流今在阮時錦眼前揮了揮手。

阮時錦笑一笑,看上去竟然是有些虛弱的。這樣的阮時錦,阮流今大概能在兒童時的記憶裏麵搜尋到一點點,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那個魯莽又軟弱的阮時錦應該早就不存在了。阮流今站起身,湊到阮時錦麵前有些不確定地問:“堂哥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有關當年那位花魁姐姐的消息?”

阮時錦仰頭看他,眼中亮晶晶的閃爍著燭光,慘淡一笑:“堂弟真是了解我。”

“怎麽了?”

“其實,也沒什麽。”

“這樣遮遮掩掩真不是堂哥的風格。”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任性妄為,沒有什麽是真的在心裏麵在乎的?”

“怎麽這麽說?”雖然心裏麵確實是這麽覺得的,但是,怎麽樣也不會當著他的麵直接說出來啊。阮流今心說,堂兄您說的話就是我心裏麵想說的啊。

阮時錦道:“我其實,並沒有真的那麽容易就忘記她啊……這些年我其實一直都探查過她的生活,活得好還是不好,當然是沒有關係的。我隻要知道她在那裏就好啊。”又有些羞澀地笑了笑,“還是有些小孩子心態呢。我就想,如果我表現得比當年更好,名滿全國,她會不會再來找我……”

“堂哥……”阮流今站在他麵前,從未看見過阮時錦這樣的表情,突然間覺得這個堂哥也不是那麽的討厭,甚至有些讓人心疼了。他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傳達自己的安慰之意。

阮時錦反握住麵前人的手指,輕輕捏了捏,長歎一聲道:“她恐怕是覺得好馬不吃回頭草,沒有臉麵再來見我了……”

阮流今似乎能體會到那一份辛酸,道:“是她沒有眼光,女人總是頭發長見識短的。”

阮時錦沉默良久。

阮流今有些尷尬,畢竟是阮時錦當年曾經喜歡過的人,在他眼裏應該永遠是最好的吧。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說出這一句極其大眾化的勸慰?

“前幾日,我得到消息,她嫁做妾室的那戶長安商家,遭鮮卑人劫掠,已經成了廢墟了。”

阮流今倒抽一口涼氣,“怎麽……會,這樣?”

有時候,阮流今不得不佩服阮時錦的定力,即使是聽見這樣的消息也沒有任何的失態,沒有去借酒澆愁,沒有去找鮮卑人拚命,甚至陛下去長安他都沒有跟著去,這個人,到底是有一顆多麽強大的心。

“雍州太守上書說鮮卑人不好管製,常常聚眾鬧事,他們覺得朝廷對他們不公平,並且為此很氣憤。”阮時錦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我向陛下提議建立秦州府,以鎮撫鮮卑人。”

侍中大人的進言,陛下自然是很聽得進去的,於是陛下帶著一大推的臣子去了雍州治所,陪都長安。

阮流今沉默不語了半晌,才道:“其實堂兄今日來是尋求安慰而不是安慰我的啊。”

“你這沒良心的小殺才!”就連阮時錦這時都忍不住要罵一句粗話。

阮流今笑笑:“堂哥今日要留在這裏嗎?這個時候應該是快要宵禁了吧?街上不準有行人哦。”

阮時錦點點頭表示留在這裏,然後站起來道:“有什麽吃的沒?我餓了。”

默默在心中翻一個白眼,阮流今叫來商兒,讓她去叫廚房準備。

阮流今與阮時錦一同行走在月色下的庭院,阮流今的膚色在月光下映得像是清冷的瓷器,越發有一種禁欲的美感。阮時錦眼角瞄過他一眼,心中感歎著堂弟真是越發出落得動人了,倒是讓淩輒那小白癡撿了個大便宜。

龍朔三年,冬,十一月,帝之長安。

監門衛不領府兵,留守洛陽。於是,守正殿諸門的任務全權交由驍騎衛,翊衛與金吾衛出宮巡夜。

“朕聞河西鮮卑人大肆劫掠,可有此事?”皇帝陛下清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帶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雍州太守韓田玉跪在殿上,大氣不敢出,頭就更不敢抬了。韓田玉深深地扣下去,“臣失職。”

烈帝司馬乂漫不經心地把玩一張折子,忽的丟到韓田玉麵前,“你身為雍州太守,卻不能鎮撫你治下的異族人,你讓雍州百姓怎麽信任你?你還知情不報,你讓朕怎麽信任你?”

韓田玉冷汗直流,騷亂剛剛發生的時候,韓田玉以為可以鎮壓下去,哪知道鮮卑人越鬧越烈,竟然劫掠城中大戶,雖然不是長安城,但也是不小的事情,不過這種情況在涼州和梁州也常有發生,韓田玉本想自己鎮壓下去,就不用上報朝廷,卻不知皇帝從哪裏得知的這件事情,竟然直接到長安來。

韓田玉將額頭緊貼地麵,戰戰兢兢,“臣愧對陛下及百姓。”

烈帝冷哼一聲,“既然你這般無能,不如推薦一個可以替代你的人。”

韓田玉驚恐:“陛下!”

烈帝突然咧嘴無聲地笑了,看上去有些孩子氣,當然韓田玉大人是萬萬不敢抬頭看的。烈帝道:“愛卿無需驚慌,朕不過開個玩笑。”金口玉言君無戲言什麽的不過是史官與後人附會之語,若真是如此,皇帝們個個都得英年早逝。

韓田玉已經汗流浹背,仍是跪在地上不敢動彈。

烈帝道:“朝臣提議從雍涼梁三州中分出一些郡縣來組成秦州府,用於鎮撫鮮卑人,卿以為如何?”

韓田玉這才知道陛下夜中召見的緣由。

“陛下聖明。”

烈帝嘲諷道:“你除了溜須拍馬還會點別的嗎?朕都說了要你推薦一個人來代替你鎮撫鮮卑人,出任秦州刺史。”

韓田玉道:“臣以為,驃騎將軍陳寒穀可堪重任。”

“還有呢?”

“還有如今帝國的度支尚書阮流柯大人素有能名,幽州刺史衛衍大人使匈奴一部衰落,實屬處理民族關係的天才。”

烈帝沉吟一聲,道:“可還有其他人可推薦?”

韓田玉長考後道:“奉城王可堪重任,還有扶風王。”

烈帝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