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烈皇帝陛下是一個任性的人。

這一點不僅僅是烈帝一朝的臣子這麽認為,即使是翻開史書,後世的史學家們對於黎烈帝的評價大多也是這樣的:烈皇帝陛下沈毅明敏,任心而行,料簡功能,摒絕浮偽。

單單從皇帝陛下不斷地在長安的行宮與洛陽行宮之間搬來搬去就可以看出來陛下的任性了。

帝王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勢必有很多人要隨著陛下搬到另一個地方。

於是半個朝廷都隨著陛下搬到了長安。

在搬之前曾有甚多的朝臣跪請陛下三思,跪請陛下體諒老臣年邁,勿要在做折騰老年人的事情。

陛下僅僅用了一句話就打發了他們:“卿等年邁自可不去。”

於是一幹老臣們也都拖著沉重的身子上路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沿著官道緩緩向長安進發。

在最前麵開道的,是一百驍騎衛,驍騎營大將軍江風舟跨馬領軍,驍騎營將軍淩輒和王鏞分護左右,驍騎營的後麵是兩百翊衛皇帝的車架是在驍騎營的中間,翊衛與金吾衛護送後麵跟隨的群臣,當然並不是將整個朝廷都從洛陽搬了過來的,為了帝遷長安這麽一件事,大臣與近衛們就計劃了整整一個月,要帶哪些人,一路上在哪裏落腳,護衛要怎麽布防,都要經過嚴密的計劃。

長安是雍州的治所,也是第二京都的所在。

雍涼二州向來是軍事重地,自前朝至今鮮卑拓跋部一支由其酋長拓跋笠帶領,從塞北遷到了河西,曆史上把這支鮮卑人稱為“河西鮮卑”,他們之中一部分人已經與漢人雜居,有些人已經接受了漢人的思想,深受漢家文化熏陶,成為漢化的鮮卑人。

然而朝臣們常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不是沒有道理,即使他們接受了漢人的思想與文化,他們並不是漢人,那時候的人們的思想境界也沒有真的高到他們口中說的“天下一家”的地步,更何況在家天下的時代裏,天下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是皇家的敵人。這就是皇宮總是有重兵把守,而且十六衛都要挑選最健壯驍勇的武士的原因。因為皇家的手中有傳統賦予的最高權力,掌握著天下人的命運及幸福。

淩輒跟隨著皇帝陛下去了長安,阮流今在蘭箏閣百無聊賴地聽著咫素彈琴,朝臣們遠行了,朝臣的家人們仍然是要在洛陽繼續過日子的。紈絝子弟們依舊要青絲白馬看陌上繁花,要攜彈入金市清酒就倡家,要鳴鞭上富平津大橋看珠簾落日花鳥闌珊;閨中女子們依舊要在庭院春深中聽笛聲如訴,在簾外海棠間看人影茫茫,在雲遮薄月時聞蘭室幽香;一切的一切,並不會因為家主遠去長安而有多麽大的改變。

於是該逛勾欄的逛勾欄,該進樂坊的進樂坊,繡宮一品與蘭箏閣都是一樣的賺得盆滿缽滿。

但是,蘭箏閣老板並沒有像繡宮一品的老板一樣笑得如沐春風花枝亂顫,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後,他也大方地承認了,當初堂哥阮時錦那一日說自己是因為淩輒的離開而無精打采確實是實話。

他才離開僅僅一天的時間,現在應該在官道邊的驛站休息或者是值夜,月光應該灑在窗前或是他的身上。阮流今想起他有些痞笑的臉,心中忽然就有漣漪一樣的感覺一圈圈蕩漾開來。

他不在身邊呢。即使是賺錢大業擺在麵前好像也不是那麽的有趣了。

阮流今先行離去,留下一批琴師們和掌櫃的跑堂的在店裏等待宵禁的更鼓聲。

慢慢地從大同市走回安業裏,路上經過淩輒家所在的植業裏,阮流今朝著植業裏的坊門看一眼,笑著轉頭接著走,身後的車夫及仆從駕著牛車慢慢地跟著。夜風習習,伴著通濟渠的流水聲和牛車壓過路麵的轆轆聲,倒也是安靜而美好的氣氛。無人打擾的氛圍裏,思緒定然是要飛遠的,阮流今其實還是有些恐懼,無論如何,自己和淩輒,同為男子,卻這般相戀,終究是難容於世人。即使這時代有太多的大臣豢養伶人小倌,南風館是洛陽最大的小倌館,招待男客和女客。但是,兩大世家的公子有龍陽斷袖之好,淩輒還是家中長子,自己和淩輒,想要長相廝守恐怕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或者說是不可能才更加貼切一些啊。

其實,淩輒也是知道的吧,雖然從來不在麵上表現出來。

這一點,兩人從來都是閉口不提,世事難料,或許在某一天,兩人就要各自結親,各自有三妻四妾幾雙兒女,或許自己成為全國大商賈或是入朝為官,淩輒成為驃騎大將軍,再見麵時想起年輕時候的愛戀,大概也就隻能相對無言苦笑,將之認作是一件年少輕狂而做的荒唐事吧。

大概就是這樣的……結果呢。

藏在衣袖下麵的手不自覺地捏緊了。

阮流今想,大概也總歸是要有厭倦的一天吧。

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覺得天很藍雲很白空氣很清新心情很雀躍,現在分開了就不免要胡思亂想,現在很光明但是未來很黑暗,其實,那麽久以後的事情現在為什麽要去想呢?為什麽要為那麽久以後的事情而煩惱呢?就算是心裏麵想到了這一點,自己和淩輒就是抱著愛一天是一天的心情在一起的,但是還是免不了要去想象將來的事情,如果在不久的某一天,自己就要不得已地和淩輒分開……隻要這樣想一想,就覺得幾乎是有要呼吸不過來的痛苦了。如果僅僅是想一想就已經是這樣的感覺了,那麽,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了,自己到底要怎麽樣去接受啊?

阮流今甩甩腦袋,不再去想這樣的問題。就算是要分開了吧,頂多不過是一死,又能怎麽樣呢?若真是離了他便活不下去,那就不活好了,也沒有什麽好煩惱的。

走回自己的院子,看見庭院中的石桌邊坐著一個人,走進了才發現是自己的堂哥阮時錦。

阮時錦再次出仕,官職不降反升,如今已經是朝廷非常看重的侍中。但是這位任性的侍中,以“身體不適不宜遠行”為由,並沒有跟隨陛下遠去長安。阮流今撇他一眼,對於這樣的一點都不認真的官員很是不屑。

其實說是不屑,或許心中真正的想法是羨慕也說不定吧。

他就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辭官,彈琴,出仕,樣樣都是得心應手,其他人也就隻有看著他風生水起的份。終究自己是不能像他這樣的,總是會有顧慮的吧。

阮時錦見他回來了,笑了笑,也不站起來,道:“老板今天回來比較早呢。”

阮流今道:“堂兄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阮時錦挑眉:“沒事啊。前來看望一下堂弟是不是因為樂坊生意受損而傷心,準備安慰一下可憐的堂弟啊。”又帶上一點壞笑地說,“果然堂弟是需要安慰的吧?”

阮流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才需要安慰呢。”在心中歎氣,不知道為什麽看見這個堂哥就淡定不起來,這家夥總是很氣人,好像他說什麽自己都容易生氣。

阮時錦轉頭看向別處:“嘴硬的家夥是沒有好下場的。”

“堂兄也是一樣的嘴硬。”

阮時錦在心中感歎:真是一點都不可愛啊。

阮流今畢竟是心中煩悶,又碰上這麽個冤家,隻覺得今日一天都很不順。於是態度就更加惡劣起來。“堂兄看見了,我好得很,您可以回去了?”

阮時錦氣結:“你個死孩子。”

阮流今笑:“堂兄啊爆粗口是不對的。”

阮時錦道:“我就爆,你能奈我何?”說完還不解氣地哼一聲。

阮流今無奈,怎麽這阮時錦竟是比自己還要像一個小孩子了?“那麽堂兄是準備就在院子裏度過一晚上嗎?”

“你就不會請我進去?”

阮流今喚來家中婢女商兒:“為什麽不請七公子去屋中坐?”阮時錦是在阮家眾多兄弟中排行第七,而阮家這一代一共十四個孩子,小十四自然是最沒有出息的一個,大公子阮流柯任度支尚書,掌管帝國財政,同時又是不可多得的武將,自然是阮家這一輩中的翹楚,接下來便要屬阮時錦了,就算做官做的不認真,也是一樣的越當越大,還有曠達傲世的名士風度,更是京中人人稱羨的。

商兒低頭答道:“七公子說要在外麵等的。”

阮流今道:“堂兄請。”

阮時錦笑得一派坦然。

商兒送上兩杯茶,阮時錦端起小小的品了一下,優雅地將茶盞放在桌案上,饒有興致地說:“十四弟可知這次陛下為什麽要突然去長安?”

阮流今道:“陛下向來是個任性的主,想去哪裏便是不顧他人反對也要去的。”心道,陛下和麵前這位的性格倒是像得很,難怪他就算是歸隱了在回朝也還能更加顯赫。

阮時錦搖搖頭:“陛下任性雖然是一個重要方麵,但是陛下自然是覺得天下蒼生更加重要的。陛下此行,乃是為了雍涼百姓的平安和樂。”

呀?去個長安竟然還涉及到了天下蒼生,哦,不,雍涼百姓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