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4
清冷的院落,赤色的宮牆長影橫亙,四處的紅梅開得鮮豔欲滴,織錦一般光輝錦簇。一個身量高挑、身著湖藍配群青色錦衣的的宮裝女子佇立在院子裏,背對著寢殿,一動不動,仿佛在漸老的時光中凝固。
“公主,你好歹吃一點吧。”一個溫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已經這樣站了一個時辰了,您再站下去,殿下也不會回來的。”
女子緩緩歎息,臉龐**,一個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公主?殿下?”她開口時的語調仿佛悲涼的哀鳴,“玉兒啊,這裏沒有公主,我不是公主,我隻是一隻金絲雀,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供那個人在閑暇的時候賞玩,他煩了膩了,我便像破敗的舊衣一樣被仍出去。”
叫玉兒的侍女麵帶心疼的愁容:“可是公主,那你也不能什麽都不吃啊,這樣下去身體怎麽吃得消?”
女子淡淡搖頭:“我不想吃啊,不吃才好,讓我一個人去吧,我隻想離開這厭惡的凡塵,不想再活在世上。”
玉兒是個忠心的侍女,見柳凝煙這樣消沉,了無生氣,便好心勸道:“公主,哪怕是為了殿下,你也要吃一點啊。為了他你一定要堅強啊。”
女子仿佛一愣,似是觸到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眼裏盈盈似有晶亮淚花閃動,神情也略有緩和:“是啊,他……他是我擁有的唯一了。可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他啊?”說著她又不由得墮下淚來,“不會了,聖上不會讓我見到他的,我今生隻能老死宮中,我知道自己該是這樣的命運,可我祈求上蒼,不要讓軒兒承受任何苦楚。”柳皓軒已經做了太守,雖然曾有過一段不齒的經曆,但現在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並且,他離開了內廷再無任何理由回到後宮,又怎麽與身在後宮的姐姐相見?
“公主,”玉兒不忍的叫道,雖然明知公主所說屬實,但她還是不願重複這些殘忍的話語,給公主本來已經傷痕累累的心百上加斤。
“玉兒,傳膳吧。”柳凝煙吩咐道。
玉兒臉色閃過一絲欣喜,“是,公主,奴婢這就去。”
“宮嬪自盡會連累親眷受過,我不願累及他,為了軒兒,再不堪,也要活下去。”擁月公主淡淡的解釋。
玉兒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轉身離去按吩咐做事。
被禁足已經一月有餘,俸祿用度和服侍的宮人被裁減,宮中的人一向是跟紅頂白、見風使舵,何況柳凝煙本來身份特殊,是戰敗國的公主,別的宮嬪觸犯了聖上,也許隻需略施小懲,但到了她這裏,聖上對她的不滿隻怕是要翻倍。原本凝煙炙手可熱,而現在瞬間從天上跌入地下,身邊的宮人全都忙不迭的一味作踐她。也唯有一個玉兒,是從小就跟著她一起長大,還對她忠心耿耿,如姐妹一般。
“公主,我聽人說——”玉兒突然停住了,仿佛有口難言。
“有什麽事情,你隻管說便是。我早說過,有人時我們是主仆,在無人處便是姐妹,你我自幼一塊兒長大,你又隨我一同進宮,在這麽個不死不活的地方,你與我相伴,有你在,我心裏還尚得一絲溫暖,又有什麽話不方便?”
玉兒忍著淚水,咬牙道:“今天我在門口取飯食的時候,聽送飯來的小太監說,今日在朝堂上,欒大將軍奉勸聖上將公主打入冷宮。”
柳凝煙眼皮突的一跳,隨即又平靜下來:“我當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那姓欒的老匹夫一向認為我狐媚惑主,如今有人陷害於我,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要將我一竿子擼到底。”
此言一出,玉兒心中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麽事:“公主,你覺得這事是誰?”
“什麽事?”
“公主一向不問政事,怎麽可能有私藏占星用具,窺伺天相,又怎麽會有不詳之兆、謀反之心!不知是哪個狐媚子做了這等昧良心的事!要我知道了,奴婢一定天天咒她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凝煙淡淡掩住玉兒的口,道:“傻丫頭,除了麗良媛還能有誰?她在我之前入宮,長得又是極美,極得皇上寵愛,其他宮嬪不過平分秋色罷了,除掉我,她當然能一人獨大。”
玉兒恨恨道:“公主何不想法與她鬥上一鬥?不求榮華富貴,也要明哲保身啊!”
聽到這話,原本神情有些渙散的凝煙轉過頭來,定定的望著玉兒:“跟她鬥?嗬,我不屑,那個皇帝算什麽?要我與他的妃子爭寵,我圖個什麽?我在他眼裏不過是一個玩物罷了,難道要我努力去學做好一個玩物麽?”
“可是公主,您這樣與世無爭,到頭來害的是你自己啊。欒大將軍建議聖上將您打入冷宮,萬一聖上采納,您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凝煙含淚搖頭:“玉兒,我的心已經死了,生死我已經置之度外,唯一想保留的不過是一點自尊罷了。軒兒我想見他,可我見不到他啊。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不如一死罷了。”
主仆二人說到傷心淚落處,相擁而泣。
三日後,將柳凝煙打入冷宮的旨意傳來。由於妃嬪不得自盡,在冷宮裏的妃子求死不能,隻能慢慢等死。像柳凝煙這樣青春年華就入了冷宮的,將來吃苦的日子更是不計其數了。許多倍打入冷宮的妃子,因為不堪忍受痛苦孤寂,無親眷者自然沒什麽顧忌,三尺白綾便了卻殘生,其他無法求死的到最後也淪落為瘋婦,瘋癲無狀、口無遮攔、衣不蔽體,真正是比死還難堪,教人見了心生淒涼。
在被趕到冷宮的那一天,柳凝煙已經存了死誌,雖然沒有立即尋死,但要她像其他冷宮的瘋婦一樣活著,是決計不可能的,她一向心氣高傲,活著隻為了等待弟弟的消息,若是柳皓軒有何不測,她絕不一人獨活於世!
從此再也看不到自由的天空了,她想著,似乎又覺得好笑,她何時自由過呢,不過是一息尚存的幻想罷了,但願軒兒能實現,自由……
羅敷逐漸習慣了默默的看著他,現在對她而言,關注柳皓軒的一舉一動,似乎已經不再是欒培禮的要求和命令,而是她發自內心的一種期待。當他不在的時候,期待著他的出現,當他處理政務到半夜時,催促他趕緊歇下。而柳皓軒待她亦如知己一般,因為漸漸的發現,羅敷不但聰明貌美,還多才多藝,對政史詩歌、琴棋書畫都有很高的造詣,當初展露自己的才華時羅敷可以說是一不小心,雖然略有忐忑,但柳皓軒卻從不追問什麽,日子長了,她也就放心下來,有時隻顧和他在一起賞玩取樂,不想其他。
可是漸漸的,她的內心也不安起來。原因是她發現了柳皓軒開始有了轉變。他仍然是那麽的勤勉,甚至到了不顧惜自己健康的程度。可現在,他似乎更加重視軍事建設與防務,他大量購買軍械器材、馬匹,軍用物資,招募各方軍士來加入自己的陣營,當然這一切都在背地裏小心翼翼的進行著,有很多次,羅敷都在書房門口偷聽到了柳皓軒和一個陌生男子的對話。其內容羅敷雖不能完全聽清,但其間涉及到許多關於軍事建設方麵的事情,羅敷並不太懂這方麵,但也不是一無所知,這個新的發現讓她感到惶恐不安。
而更令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是,她現在都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將這個消息告訴欒培禮。通過羅敷的消息,當然還有各地發現中央的奏章,欒氏父子都可以得知,柳皓軒將江夏治理得的確很不錯,但這一切都無關軍事,如果把這件事情告訴欒培禮,羅敷可以想象他的處境。雖然明知自己的身份,可還是忍不住做夢,也許這就是女人的本性。
他還沒準備好。羅敷這樣對自己說,可當這個想法冒出他的腦海時,她又不由得被自己下了一跳,他在準備什麽,她又在等他準備什麽?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用想也讓她覺得心驚肉跳,這是一條不歸路啊,可她究竟該怎麽做?難道可以理清紛亂的思緒麽?而更加令她在意的是,他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他自己,還是他的姐姐?
羅敷有一種不安的預感,他對擁月公主的感情太過深厚,以至於不像是姐弟,更像是情人……這想法微微一露頭,便讓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中極為不安,原本是姐弟的兩個人,怎麽可以做別的猜想?縱然外人道盡柳皓軒如何放縱,也不至於做出這等沒人倫的事情來。何況,那是他的姐姐,他不能。
她無需多想,隻要做好她的間諜,她和被自己監視的對象之間,難道還能有什麽發生麽?她在心裏無聲的笑了,她今年也隻有不到17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可在她的生命中,卻沒有經曆過真正的健康的愛情。不是不渴望,可是又誰能來愛她呢?縱然是她這樣傾國傾城的美人?而同樣國色天香的柳凝煙,不也同她一樣,過著支離破碎的日子麽?在這樣一個動蕩的年代,一個美貌而身份高貴的女子,更容易淪為男權和欲望的犧牲品,反而是無知無覺、庸俗樸實的村婦,還能平平淡淡享受一世的天倫之樂。
此時正是化雪的季節,紅梅嬌豔勝似美人嬌顏。因著化雪時節更嚴寒,屋子裏時時刻刻總是用銀炭烤著,既暖和又不會產生大量煙塵嗆人。羅敷是柳皓軒的近身侍女,因此在別的下人眼裏也算是半個主子了。她正吩咐下人將銀炭拿到了門廊上,忽然想起給柳皓軒泡茶用的茶葉還沒用清晨的露水洗淨,便轉身去做事。正繞過了門廊,忽聽得門嘎吱一聲被打開了,本來她也並未在意。那走出來的人一揚聲便道:“琦玉公子請留步,不必相送,宮某這就告辭了。”
此言一出,驚得手中的青花瓷茶杯砰的一聲掉在地上!
宮染夜皺眉,一聲大喝:“那邊是何人!”
羅敷頓時嚇得腿軟,絕望的情緒在心頭冒起了一個個小小的泡泡,她瘋狂的想把恐懼狠狠的壓下去,可卻覺得身不由己。
忽然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急智,忙蹩著嗓子叫道:“你別過來,我鞋子還未穿好!”
正在朝這邊慢慢靠近的腳步聲止住了,仿佛在遲疑,繼而開口狐疑的問道:“你是誰?”
羅敷無奈,隻得答道:“奴婢是柳大人的近身侍女,正要給柳大人奉茶。剛才走路時鞋裏進了石子,因而把鞋脫了下來,請公子千萬別過來!”
宮染夜頓了頓,似是在思量:“你不必慌張,我不會過來看你。”說完,隻聽得那腳步聲由近及遠,慢慢消失了。
羅敷緩緩呼出一口氣,發現自己手心裏全是冷汗,臉色也變得蒼白冰涼。她慢慢拾起地上的青花瓷碎片,心裏卻還是神思恍惚,被碎片劃破時才吃痛得驚叫了一聲。
柳皓軒從屋裏繞過來,看她滿手鮮血,急道:“你的手怎麽了?”
羅敷搖搖頭:“不過拾起碎片紮破了手,不要緊。”
柳皓軒平素冷凝淡漠的臉色有一絲焦急:“那不行,女兒家皮膚嬌嫩,怎麽能如此大意?要是留下了傷疤,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羅敷心頭一暖,低聲依依道:“奴婢謝過大人。”
柳皓軒又如夢囈一般,神情稍微有一絲恍惚,仿佛飄逸到了遙遠的時空:“那時,姐姐也是,她的手被割破了,為了不讓我擔心,她強忍著疼痛說沒事,可我知道她一定很疼……她的心一直很疼,可為了讓我放心,她始終不說什麽,就是現在也一樣——”
仿佛心頭頓時壓下了千斤巨石,讓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的姐姐!這樣的感情,難道是可以取代的麽?
“月兒,你剛才遇到宮公子了?”
羅敷猛然抬頭,支吾道:“哦……是啊。”
“嗯,沒什麽,”柳皓軒沉吟片刻,“我聽你剛才喊你在穿鞋,他未曾輕薄於你吧?”
羅敷搖搖頭:“沒有。”
“今日晌午不必奉茶了,你手受了傷,好生回去歇著吧。”
羅敷謝過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