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2
“你過來,”柳皓軒走到窗邊,對羅敷招招手。
羅敷低下頭,依言走過去,不敢看他的臉色:“柳大人有何吩咐?”
柳皓軒依然背對著她,看著窗外,聲音帶著一絲動容,雖然很難察覺,但羅敷依然敏銳的捕捉到了。
“你可知道我做江夏太守前是何身份?”
羅敷微微一愣,他做太守之前不就是個男寵麽?可這話能說麽?於是紅了臉答道:“奴婢不知。”
柳皓軒淡淡笑了,聲調如此平和甚至有了一種溫柔,仿佛別人提起此事他並不以為忤,而且還渴望在同別人的交談中解開心結。
“在做太守前,我隻是當今聖上的一個男寵而已。雖然表麵上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但實際上京城裏的達官貴人都不肯正眼瞧我。我的姐姐,你想必也聽說過,就是曾經卞國的擁月公主,如今也是聖上的寵姬,而我身為一名男子,竟如女人般以色事人,如何能讓別人瞧得上眼?富貴於我,不過是一身華服,一旦脫去之後,根本就什麽都沒有。”他聲音漸漸低下去,仿佛觸動情腸難以言喻,有著說不盡的苦衷。
“其實我又何嚐想這樣?想當年我還是卞國太子的時候,也是多麽的意氣風發!可世事難料,我和姐姐父母雙亡,我們姐弟也淪為階下囚,複國無望,隻留一己殘軀苟活。宮中妃嬪無賜死不能自盡,我身為男寵自然也是一樣,否則將會累及親人。我柳氏一門雖然已沒有親眷,但卞國畢竟還有無數父老鄉親,萬一聖上動怒,將曾經的卞國百姓趕盡殺絕,我和姐姐如何能安心?”
羅敷心中百感交集,不明白為何柳皓軒會突然對她吐露心中這些事情,他明明是一個陰鷙而冷酷的人啊,他這是否是別有用心?
“大人……”羅敷輕聲叫道,眉頭略皺,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柳皓軒緩緩看向她,溫言道:“你不必驚慌,你跟著我也半年有餘了,我是看你一向勤懇老實,從不多言,才跟你講了這些,你安心聽著就行,不必往心裏去。”
自此柳皓軒跟羅敷講了那番話後,待她似乎更加信任親厚,羅敷知道自己的表現確實不錯。她個性謹小慎微,卻又心機深藏。畢竟在經曆了這麽多的痛苦之後,不再是以前那個無知天真的少女了。
由於她貼身侍女的身份,柳皓軒給了她自由出入書房、臥房的自由,其目的當然是方便打掃,但這也使羅敷有了許多接觸書房中的重要文件的機會。從羅敷跟著柳皓軒的那一天起,欒培禮就一直跟她用飛鴿傳書保持著聯係,當羅敷把自己已經可以輕易的偷窺書房中文件的消息告訴欒培禮的時候,欒培禮簡直歡呼雀躍了。
羅敷心思縝密,總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加之她少女時在秦家飽讀詩書,通曉政史,天生又聰慧過人,看過的文件幾乎能夠過目不忘,能夠在極短的時間裏將看過的文件默寫出來。
在最初的幾個月裏,柳皓軒不理政事,也沒有什麽公文可處理。但過了一段時間後,柳皓軒開始關心起自己所管轄地區的事務來,慢慢地做起了一些實事。羅敷也就是從這時開始不斷地向欒培禮傳遞消息。
但實際上盡管柳皓軒的動向都被掌握在欒培禮手中,但卻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大事,無非也就是如何治理自己所管轄的地區罷了。都是些平常事務,實在不足為懼。日複一日,欒培禮也對柳皓軒放下了一點心,與羅敷的聯係也不再那麽勤了。
一日清晨,羅敷又來到了柳皓軒的書房,這些日子柳皓軒總是夜以繼日的閱讀各種書籍以及手下送上了的材料,哪裏的治安需要管理,哪裏的水利工程需要重修,哪裏的遭遇了旱澇災害,總之各種事務層出不窮,一個沒有三頭六臂的普通人早已應接不暇了,而柳皓軒也是極其辛勞,因此時常晚上都不會回臥房睡覺,總是趴在書桌上小憩片刻又開始伏案研究、思量對策,甚至第二天清晨也不記得吃早飯,作為他的貼身侍女,提醒自己的主子用餐自然是她的職責。
羅敷端著今天的早飯,款款走向了柳皓軒的書房,正欲敲門卻聽見了裏麵傳來異響。
隻聽得一個陌生的男聲焦急的說道:“主上,您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保重自己要緊啊!”
“咳咳——”裏麵傳來了撕裂般的咳嗽聲,羅敷知道這是柳皓軒的老毛病了,他雖然武藝高強身體卻不甚康健,尤其是當年剛剛被俘虜時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受了無數的折磨,身子落下了病根。
“不!我不能看著她死!她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不能讓她死!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這一天來的這麽快!我還沒準備好,我還要——”
話未說完,柳皓軒似乎被人蒙上了嘴,嗚嗚的發不出聲音。羅敷暗暗思忖,這屋內到底是何許人也,從兩人的對話來看,關係應該是十分親密,並且柳皓軒對他十分信任。羅敷不由得多了一個心眼,悄悄躲在一旁,以便更清楚的聽見兩人的對話。
也許是柳皓軒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突兀,他不再言語,隻從屋內傳來陣陣痛苦的歎息和悲鳴,而且聽得出都是被強忍和壓抑的。
“主上——”
羅敷隱隱聽見裏麵那個男人稱呼柳皓軒為主上,不覺心中大疑,奇怪怎麽會有人這麽叫他,而讓柳皓軒痛苦不已的事情又是什麽呢?姐姐,那是跟擁月公主有關的事情了。宮裏出了什麽事情麽?羅敷已經有些時日沒與欒培禮聯係了,該打聽一下這件事才好進一步猜測。羅敷猛然想起,今天又是一個月的十五,從京城千裏迢迢飛過來的信鴿,今天該到了吧。想到這裏,羅敷心裏稍微篤定了一點。
仿佛從裏麵傳來了腳步聲,羅敷慌忙躲開,就在她剛藏好的那一瞬間,門被打開了。裏麵走出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男子,神情略有些緊張警惕,四處張望後快速的從一條小道消失了。
羅敷特意等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隻見柳皓軒伏在案上,仿佛精疲力竭一般,羅敷從未見他這幅模樣,不覺心裏一動。柳皓軒本是容色絕美的男子,如今因心事而潦倒,顯得疲憊神傷,連羅敷明明知道自己與他是敵非友,都不由動容了。
“大人——”羅敷輕輕叫到。
他緩緩抬起頭來,睜開疲憊的雙眼,眼裏布滿了血絲,顯得有些嚇人。他望了望羅敷,仿佛一時間沒認出是她似的,這空洞無物的眼神把羅敷嚇了一跳。
“你來了——”他的聲音也十分低沉,了無生氣,但好歹還算平和,“放下吧。”他衝她點點頭,示意她放下手中的食物籃子,那神情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
說完,他並沒有叫羅敷退下,神思又開始遊移,仿佛又忘記了羅敷的存在。羅敷在柳皓軒身邊當這個臥底,雖然不足一年,但卻還是對他的脾性有一定的了解,他何時這樣過啊,他從來都是城府深不可測,即便在最痛苦最憤怒的時候也是不動聲色,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肯出手。他怎麽會,怎麽會讓自己如此軟弱痛苦的一麵暴露出來?而且,是在自己麵前!自己算什麽呀,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婢女而已。
羅敷怯怯的叫道:“大人——”
“你還沒走?”這聲音,仿佛已經對世間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大人,您怎麽了?”
他搖搖頭,揮手讓她離開。羅敷還想再說些什麽,卻驚奇的發現他無語凝噎的模樣,心底的某一根神經被輕輕觸動。她隻能默默離開。隻是一個小小的婢女而已,容得你胡思亂想些什麽。
那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羅敷一直守候在昏黃如豆的燈前,直到窗外有簌簌的響聲,她才連忙從桌旁站起來,推開窗,抓住了一隻矯健而肥碩的白鴿。從那纖細的腳杆上取下了一個細細的小竹筒,從裏麵拿出了欒培禮寫給她的信。
讀罷信後,她無聲的將信紙湊到蠟燭旁,看著那乳黃的信紙,在明豔的火焰中迅速的蜷曲著,收縮著,很快就變成了幾片輕若無物的黑灰,飄飄蕩蕩的飛向了地麵。
她沒有想錯,柳皓軒的姐姐擁月公主果真出了事。這位公主以其出眾的美貌聞名於世,但性情卻是不折不扣的冷美人。因為從前是卞國公主的緣故,使她成為後宮中的一株特立獨行的奇葩,清冷中總帶有那麽幾分傲氣。一開始由於她的美貌和新鮮感,羅載玉對她充滿了興趣。而且她不似其他宮嬪那樣溫馴乖順,倒是吊足了羅載玉的胃口。可日子一長,再好的魚肉吃多了也會膩味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現在的擁月公主在皇帝眼裏,清冷的氣質變成了傲慢,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她的不恭順了。
欒培禮在信中告訴羅敷,自從柳皓軒被放逐出去後,原本就內斂沉靜的擁月公主更加鬱鬱寡歡,甚至對皇帝也愈發的沒有耐性了起來,縱然她傾國傾城,而皇帝一開始也讚賞她的特立獨行,但日子一長,皇帝喜歡的到底還是恭順謙卑的小女人。
何況加上宮裏的曾經最受寵愛的麗良媛早已對其虎視眈眈,恨之入骨,更是想方設法的給擁月公主使絆子。柳凝煙在宮裏的日子實在是如履薄冰。
一日,羅載玉夜裏召了擁月公主侍寢,兩人一同用過晚膳後,便開始賞玩殿內的古董瓷器。擁月公主雖不像自己弟弟那樣從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在皇室裏耳濡目染的熏陶下,也培養了她敏銳的鑒賞力。在眾多的工藝品中,她不喜豔俗的金玉或太過炫目的寶石,也無心於溫婉大氣的玉器,獨獨隻愛瓷器。自從她從卞國被擄掠到中庭後更加愈發的迷戀瓷器了,在她的殿內,幾乎看不到其他材質的裝飾或器具。
柳凝煙始終覺得,自己就如同這瓷器一般,看似堅硬,有著十分美麗的紋理,但實則身不由己、脆弱易碎,任何小小的動蕩,都會讓她陷入無盡的黑暗與深淵。看著這些瓷器,她就想到了她自己,她不要侍女動手,總是自己親手擦拭這些瓷器,手勢溫柔,充滿愛憐,實則也是憐惜傷感自身啊。
可就在這天晚上,羅載玉想與她共同賞玩瓷器時,他喚一個侍女將一個青花瓷的花瓶從櫃子上取過來,可誰知,侍女手勢不穩,那花瓶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頓時摔得粉碎。侍女嚇得連忙跪倒在地,連聲告饒。但這並非要緊,雖然青花瓷名貴,可還不足以讓富有天下的帝王心疼什麽,大不了再給柳凝煙送幾個來便是。但那青花瓷摔碎時,一個放置在花瓶裏的東西頓時暴露無遺了,是一副占星的道具。
柳凝煙頓時臉色變得比跪在地上的侍女還要煞白,她出身於帝王之家,此間道理她不可能不明白。古人迷信,對於占星鬼神一類的東西也十分重視,普通人是沒有資格占星的,在一個王朝,有專門的占星師負責此類事務,如果有除占星師之外的人偷偷從事此類事情,則是大不敬的罪過,甚至有謀反的嫌疑。所謂天相,預示的是皇帝皇族的命運,豈是隨意什麽人都可以觀測的?自古以來,帝王對占星一事都是極其的重視,無關人等根本不許有絲毫染指。
羅載玉看到從花瓶中暴露出來的占星道具時,他的震驚簡直無法形容。
當這赤裸裸的誣陷擺在柳凝煙麵前時,她的心中的震驚壓過了恐懼,她明白自己被人陷害了,內心震蕩不安,無法平靜下來。這種事情對她來說並不十分陌生,她自幼在後宮長大,在母後身邊,看慣了父皇的寵妃們爭風吃醋,為了爭奪一朝一夕的恩寵而爭鬥不已,她從未想過這種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雖然以她現在的身份,是極其正常的,可卻似乎有哪裏不對,因為她根本不在意羅載玉,她恨他,恨不得殺了他,但她卻因為他的寵信而招致災禍。也正因為她恨他,所以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信任自己,是否相信她根本沒有做這樣的事。
“我沒有做這樣的事——”她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比較鎮定。
羅載玉淩厲的目光猶如一道鋼刀從她麵上刮過,神情冷若寒冰。
“臣妾沒有做過,請聖上明鑒。”柳凝煙微微低下頭,連跪都不屑於跪,因為一件自己從來沒做過的事情,向一個自己恨之入骨的人求饒,她實在是做不到。
“煙兒,你弟弟臨走時同你話別了吧?”他的聲音裏帶著森森寒意。
凝煙不料他有此一問,眼皮突地一跳,因為他話中提到了自己唯一的親人,讓她的神經倍感緊張。
“聖上此言何意?”
“此言何意!”羅載玉勃然大怒,一隻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朕最恨你這副清高的樣子!朕問你什麽你好生回答便是,竟敢反問朕是何意?你是對朕有何不滿麽!朕告訴你,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柳凝煙麵皮紫漲,低頭不語,雙手扭絞著手帕。
“罷了!”羅載玉手一揮,“你回到房間好好思過吧!”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柳凝煙的寢殿。
翌日清晨,傳來皇帝口諭,將柳凝煙禁足,無詔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