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章
“布達拉宮之中,甚至整個景國之內,他始終是至高無上的存在,聽見了沒有?”年長的和尚說話的聲音淡漠,然而一字一句都帶著雷霆一般的威壓,幾乎叫人喘不過起來。那年輕的沙彌立刻跪伏在男人腳邊,一張臉變得慘白,顫聲應道:“謹遵第巴法旨。”男人冷冷哼了一聲,起身看著對方轉身離去的背影,眼中的光芒越發陰晴不定。半晌,他才出聲吩咐道:“仁波切剛剛蘇醒不久,想必仍舊不適應布達拉宮的生活。傳我的教旨,就說仁波切身軀尊貴,不可隨意離開布達拉宮。”
那樣的言辭雖然嚴厲,然而低著頭的沙彌卻不曾發現,年長的上師眼中露出了何等疲倦的神色。伽羅似乎並不關注這一場勾心鬥角的戲碼,而是怔怔的望著男子已經遠去的身軀,懸起的燈燭猶如星河倒懸人間,一路投下仿佛的陰影與瑰麗的花紋,隱約有風從窗外吹來,酥油茶的味道依舊濃烈,然而布達拉宮內卻已是另一個世界。這座華麗的讓人屏息的宮殿,曾經號稱是佛陀在人間的住所。然而,如果裏麵住著的人並不曾全心信仰佛陀,他又該是何等的悲哀。
他落寞的身影像是孤獨的殉葬者,在諸天神佛冷冷的凝視之中,一步步的走進了宮室更深處。
蘇瓔一怔,卻看見伽羅神色複雜的凝望著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卻絲毫沒有想要相見的意思。在這個世界裏,蘇瓔自己都不能確認,她所看見的過去的伽羅,究竟是不是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女子。
隻不過,難道是佛陀說了謊麽?伽羅全然不記得自己經曆過這些事,她的記憶隻停留在第一幕看見的那個孩子,有漆黑的眼珠和瘦弱的身形,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曾經這樣密切的與這個孩子聯係在一起。
蘇瓔很想告訴他,五世最後的結局,實在說的上淒慘。也就是說,如果伽羅曾經牽涉過六世仁波切的生命之中,她苦苦追尋的過往,說不定一樣是一個淒慘的回答。
身邊的景色再次飛逝,巍峨壯觀的布達拉宮猶如夢幻泡影,在一個輕輕的呼吸間刹那崩落碎裂。在那一刹的時間裏,蘇瓔忽然明白過來,方才訓斥僧人的那個,不就是六世的輔助者,同時也是暗中的掌權人,桑結嘉措麽?作為五世的弟子,桑結嘉措在迎回六世之後依然執掌大權,桑結嘉措在五世之前就已經成為第巴,總攬整個景國的政務。
無論是在政治與宗教地位上,桑結嘉措其實都是暗中的指揮者。
腦海中的胡思亂想還沒理清一個頭緒,蘇瓔就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某條深巷之內。作為景國的國度拉易,這座城市的喧囂和熱鬧幾乎與高高淩駕眾生之上的布達拉宮截然不同。她愕然的回過頭去,卻看見容色殊麗的欲色天已經化身成了平常人家的女子,黝黑的長發盤在腦後,臉頰上還有兩塊深紅的皮膚,這樣濃的眉與眼,和拉易城中無數的普通女子並沒有什麽兩樣。
六世仁波切的聲明在景國之中顯然很好,五世辭世,被恭迎回到王都的六世拜在五世班禪洛桑益喜為師,修習最高深的法術。等到二十歲之後,想必就算桑結嘉措再想專權,恐怕也不是一件易事了。那麽,伽羅還留在拉易做什麽?
像是看透了蘇瓔內心的想法,女子倒酒的手勢一停,“因為,我的任務還並沒有完成啊。”
蘇瓔一怔,有些探究的問道:“你……可是想起來了?”
伽羅搖了搖頭,她們在這一刻不再隻是一個旁觀者,而是純粹的進入了這場幻覺之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伽羅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不離開,她自以為自己的任務是守護佛子,可是既然已經成功入主了布達拉宮,日後的修行,原本就應該與自己無關了。
蘇瓔不知道伽羅所謂的任務究竟是指什麽,她也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打算。而且,伽羅的身份也十分讓人值得探究。無論是幽冥血河的羅刹鬼女還是佛教護法的欲色天主,她背後的來曆都遠遠要比蘇瓔想象中要複雜的多。
“你想將我困在這裏?”一卷小小的竹簾遮住了日光,外頭喧嘩的人聲也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一般。人影一點點變淡,連聲音也變得渺不可聞。這座普通的酒館就像是在暗室之中綻出光明的明珠,伽羅緩緩搖了搖頭。
“我呆在這裏已經有數百年了,寂寞的……忽然想要和別人分享一些從前的故事。”她波瀾不驚的麵孔終於有了一絲真正的笑容,寂寞,這兩個字幾乎可以解釋許許多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就和愛情一樣,沒有理由,有時候就這樣莫名的叫人發了瘋。蘇瓔一怔,已經不準備再繼續問下去。
她既然答應了要來聽這樣的一個故事,那麽,既來之則安之罷了……
在拉易城中住了幾日,幾乎舉城中人都知道第巴桑結嘉措對五世仁波切十分不滿。作為二十四歲就執掌大權,舉全國之力擴建布達拉王宮的第巴而言,這位十四歲才被迎回的轉世靈通,似乎遠不及自己親自養在身邊來的更為親近。最初的融洽很快就在數個月之後露出了端倪,原本信奉寧瑪派的仁波切並不能適應格魯派的教規。王都之中甚至隱隱有風言仁波切在王都之中有熱戀的情人,隻是一直沒有露出行藏罷了。
六世仁波切在第三個月之後就和第巴發生了激烈的衝突,據說是因為六世仁波切想要離開布達拉宮,他出身寧瑪派教眾之中,自幼並沒有要戒女色這一說,更何況……第巴桑結嘉措自然知道民間的流言蜚語並不是空穴來風,年輕而聰慧的繼承人心中的確是有一個熱戀的女子。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就是在蘭卡子所看見的那個女子吧……出於這樣的考量,第巴桑結嘉措自然不會允許這樣荒謬的請求。
自那以後,第巴便與自己親手扶持的六世仁波切關係趨向於破裂。民間的風言風語越盛,在景國之中,另一大權貴——汗王貴族們則開始頗有微詞。一直對桑結嘉措心懷不滿的和碩汗王雖然表麵上不動聲色,但是已經在暗中集結兵力,意圖討伐由第巴一手推上高位的五世仁波切。
他回到布達拉宮之後就開始瘋狂的寫詩,真是奇怪,一個和尚,竟然能寫出那樣繾倦情深的詞句。一個和尚寫情詩本來就已經是大逆不道的事,更何況他還不是一個普通的和尚,作為六世仁波切,他代表的是佛門的形象與信徒心目中的活佛。桑結嘉措自然震怒無比,幹脆將他幽禁在了布達拉宮之內,也算是眼不見心不煩。
可惜有些東西,越是想要阻撓,最後的結果卻也越是適得其反。
青燈之下,常伴古佛。那些呢喃的誦經聲與空氣中嫋嫋的檀香,此刻聽來,依稀像是一場舊夢逝去之後的回聲。
伽羅如此執著的想要知道自己失去的那些記憶,也許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執念,可是……她的眼神那樣淡,淡的就像其實她並沒有那麽關係一樣。這樣心口不一的一個人,實在是讓人十分難懂。
相處的時間漸漸長了,蘇瓔竟然發現五世仁波切會偷偷的從布達拉宮來到這座小小的酒樓之中。聯想起這個男子為愛癡狂的種種行徑,實在是很難讓人猜不到這中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其實從一開始的時候蘇瓔就或多或少的猜到了,那個傳聞中讓六世仁波切癡迷的女子,名字喚作丹朱卓瑪,後來被掌權的第巴仁波切以引誘佛爺的罪名活生生的燒死了。如果丹朱卓瑪就是伽羅的化身,那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麽一直在糾結與自己和六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許從一開始純粹的好奇,到後來的越陷越深,這世上的事,玄妙的不能解釋。
每每到了月圓之夜,伽羅就會照例放下幾個酒杯,幾樣自己親手烹飪的點心,等著那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從布達拉宮的小徑隱秘而來。景國的月色明亮的就像是一輪碩大的燈火,悠悠的照亮了十方八界。一張軟榻,一壺清酒,他華麗的長衣覆在女子的肩頭,這樣和諧動人的場景。
有時隻需等上一會兒便好,有時有要等上小半個時辰,可是他到底是會來的,從來不曾叫伽羅失望。蘇瓔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在某一日現出身形,叫住了這個傳聞中的男子。
對方原本冒雪回去的步伐頓了一頓,在月光下玉石般的麵孔英俊的叫人暗暗吃驚。隔著一層淡淡的月光,他笑了笑:“這位姑娘,叫住在下,可是……”
蘇瓔探究的看了對方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到小屋內坐著出神的伽羅身上,半晌,眼底才盈出笑意:“你可知道,如果今日叫住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和碩汗王的手下,或者是任何一個對你心懷不滿的人,你可知……事情會鬧成什麽樣子?”他錯愕的看著她,微微皺起了眉,然而卻並沒有驚慌之意,半刻,他才低聲說道:“或許我會被第巴廢黜,或者……死被燒死。不過,那有如何呢?”一個人將生死說的這樣輕描淡寫,有時候可能隻是出於一時氣憤,因為他並不知道死這件事究竟有多麽可怕。可是他卻明白,他明白自己作為一個活佛來赴這樣的約會究竟預示著什麽,一旦被人看出了蛛絲馬跡,他隨時都會失去自己擁有的一切。明明知道,還要去做,他的心底,應該是有比這更為重要的堅持吧。
半晌之後伽羅從屋內走了出來,兩人並肩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過了片刻,蘇瓔忍不住說道:“若是這樣的一個人,也難怪欲色天從前也會傾心。”她轉過頭來,眉宇間有著淡淡的困惑:“傾心?你以為,我喜歡他不成?”
蘇瓔當然是這樣以為,她可不會覺得倉央嘉措冒著被殺的風險來喝這一杯酒,僅僅是因為想要喝酒而已。一路冒著風雪趕來,實際上想要的,也許不過就是貪圖兩人之間這短暫相處的片刻。如今伽羅竟然問出這樣的話,可見那些過去,的確都是不記得了。
她微微笑了起來,悄然閉上眼睛,繼續說道:“或許我真的是喜歡他吧,可是……可是,我怎麽能喜歡他呢。我是欲色天的天主,遵循佛陀的法旨來守衛佛子,我怎麽能夠……喜歡他?”
蘇瓔的手指微微一動,漫天的雪花忽然間下的更密了一些,兜頭兜腦的撲過來:“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人自己做主的。”
她的手輕輕撫上額角,露出了幾分疲倦的模樣,然而神色卻依舊是冷的:“是麽?可是,怎麽會這樣荒謬。他是景國民眾信仰所在,也是轉世真身。如果迷戀女色,實在荒謬至極。”蘇瓔訥訥,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仰起頭,淡淡說道:“我應該回去了。佛國多有派弟子出來守衛佛子,想必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罷了。”
蘇瓔笑了笑,知道伽羅其實是在開始逃避了:“既然如此,如此尋常的事,為何你卻會忘記了呢?”
一時之間,天地寂寂,隻剩下風在雪地之中呼嘯。雲卷雲舒,花開花落,轉眼之間,就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之久。或許就像是伽羅說的,因為蘇瓔的緣故,曼陀羅大陣從前不會顯現出來的那些幻境如今卻出現的異常順暢。欲色天的天主身份尊貴,如果不是佛陀出手封印了她的過去,那麽,沒有人有這個膽子也沒有這個能力做這種事。
曼陀羅陣似乎是在地獄伽羅試圖利用自己窺探過去的意圖,所以無論她怎麽努力,最後倒映出來的都隻是一開始的那一幕。那個孩子落寞的看著整個世間,神色憂愁而寂寞。蘇瓔猜想,就算沒有對回憶的執著,數百年無聲的守望,她自己也已經對那個孩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吧。對於伽羅而言,她的一生漫長的看不見盡頭。欲色天天主的身份尊榮無比,能夠以阿修羅魔族的身份入主欲色天,佛陀可是施下了極大的恩典。但是,在曼陀羅陣中飄蕩了這麽多年,她的寂寞卻像是陰影中肆意生長的苔蘚,日複一日,最終遮蔽了原本清明的一顆心。
隻不過她自身受封於佛陀,既然曼陀羅陣在排斥她探究過去,那麽任憑伽羅再怎麽努力也是白費的。隻不過蘇瓔不同,她原本來自九重天外,佛道不同,或許能夠突破曼陀羅陣對伽羅的束縛,窺探到她過去被掩埋的記憶。
利用自己本體中的力量來讀取對方的前塵往事,對蘇瓔來說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在自己進入曼陀羅大陣之後,那些從來沒有在伽羅眼前出現過的場景已經開始一幕幕的播放。隻是這些跳躍的片段並沒有滿足蘇瓔的好奇,甚至連伽羅自己也並沒有想起她究竟經曆了什麽。
蘇瓔從來不會隨意進入他人的記憶,有也不過是在魏國應陽信公主的請求,曾經為她織造了一個夢中的時光逆流。可是對於伽羅,蘇瓔實在是沒有這份自信。隻是……不試一試的話,未免太叫人不甘心了一些。
血紅色的海水在外人眼中看來無比可怖嚇人,但是飛濺的血水卻像是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擁住了女子的軀體。寂靜無聲的血河之內,無數光怪陸離的影子在眼前一閃而過。蘇瓔陡然明白過來,這是伽羅的過去,她曾經遺忘的過去,卻借助蘇瓔的軀體找到了重現的契機。
那張臉,依稀是熟悉的。被包裹在巨大的血繭之中的女子露出了半邊麵孔,眉眼分明就是如今的欲色天主。隻是比起今時今日伽羅的素淡有高貴,這個還未睜開眼的少女唇色卻更加鮮豔,眉目猶如一筆丹青落在宣紙上,豔麗的幾乎驚心動魄。
蘇瓔猜想,或許這便是伽羅在冥河之中出生的景象吧。果然,天妃烏摩,大魔王波旬都佇立在一旁,須發皆白的紅衣老者滿懷興趣的注視著新出生的女子。然而片刻之後,他的神色卻刹那冷了下去。“這個孩子,隻怕在冥河呆不長了。”短短一句話,就判定了伽羅的生死。冥河老祖是由冥河孕育而出,其後的阿修羅人都是冥河教祖用大神通大毅力從冥河血海之中孕育出來的。阿修羅一族雖然在名義上歸屬了佛教,但本質上依然尊崇自己的父親,冥河教祖。
這個法力通天徹地的老者一眼便看出了伽羅日後與佛門的淵源,才會開口說出這樣的話。然而眾人卻以為伽羅不蒙教祖喜愛,這個阿修羅一族最美的公主,卻一直單獨居住在幽冥血海的一側,過完了自己冷寂的三百年壽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