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章
兼淵的意思便是,既然子言遲遲沒有回來,他有責任要保護蘇瓔這段時間的安全。他原本也就雲遊四方沒有約束,一路上看見了為惡的妖怪便鏟除對方,也算是一種修行。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暫時離開魏國王都鉑則,隨便找一個清淨的地方讓蘇瓔能夠煉化那串鳳眼菩提。
它究竟是不是佛陀留下來的東西已經無可考證了,但是當日陽信將此物連夜送來的時候,上麵充沛的佛力讓頤言頭一次尖叫著離開了蘇瓔的房間。心中原本躁動的欲念似乎也在這一刻停歇,蠢蠢欲動的邪魔徹底沉寂了下去。
原以為一切都出現了轉機,但是不久之前,自己分明沉溺在了將夜的深淵回廊之中。
他並不害怕這串佛珠,蘇瓔此刻反倒有些忐忑不安,是不是煉化了佛珠,就一定能夠將對方徹底的封印呢。
一路往南,便是殷國的地界了。幾人並沒有離開魏國的打算,魏國多山,他們的行程持續了半月之久,他們曾並肩看過許多次的日出於日落,寒鴉夜啼皓月當空,層疊的雲朵猶如倒懸的井壘疊成倒置的寶塔。時光像是在呼吸間變得分外急促,眨眼即逝。
他們最後在一個荒僻的村落裏定居下來,對外就說是出門省親的一對夫妻。鄉民淳樸,也就讓他們租了房屋住了下來。
第一日晚上,兼淵還在考慮是否要去民戶家買一些吃的過來。然而才推開房門,卻聞見飯菜撲鼻的香味從廚房傳來。白衣的女子笑著招呼他過來坐,頤言早已經一臉歡欣雀躍的坐在一旁。
他沒料到對方竟然還會做菜,幾樣小菜色香味俱全,看著便叫人食指大動。因為是山野之間,所以隻得點了一截短短的蠟燭,那樣昏黃的燈光像是冬夜裏的暗火,溫暖得讓人猶如是一種幻覺。
“你總是瞧著我看做什麽?”蘇瓔的筷子一頓,有些疑惑的看著對方。
“沒什麽。”男子的唇角含著一縷淡淡的笑意,或許是這場景太讓人覺得困惑,就像是他們不過是一對尋常的夫妻,粗茶淡飯,舉案齊眉。然而,終究不過是幻想吧……他是日後宋家的繼承人,她的體內寄居著邪魔,這樣靜好的時光,日後想起來,隻會徒然讓人失望吧。
一頓飯吃完,蘇瓔用銀簪挑了挑燭火,一針一線的繡著什麽,頤言興趣盎然的湊過去,翻來覆去的還是不得其解,“你這是做什麽?”
“一方手絹罷了。”蘇瓔笑了笑,凝神想著應該繡個什麽花樣,一抬眼卻看見靜坐在一旁的兼淵,忽然出聲說道:“我為你繡幾株青竹怎麽樣?”
他微微轉過頭來,神色中帶著困惑,“我?你要為我繡手絹麽?”
頤言眼中的笑意更深,然而這次聰明的選擇了沉默不語,隻是看著一向鎮定自若的蘇瓔竟然尷尬起來,“我去隔壁王嬸家買的針線,反正閑著也是無趣,這幾日多虧你照顧,便想著不如繡一方手帕給你。若你不喜歡,我不繡了便是。”
兼淵似笑非笑的看著蘇瓔,一手托著腮不說話,蘇瓔被他看得發惱,轉過頭對頤言說道:“他既然不喜歡,我送給你可好。”
頤言還未說話,頤言自己反倒著急起來,“咦,我並沒有說不要啊。隻不過,你怎麽會知道我喜歡竹子。”
蘇瓔一怔,沒有說話,隻是唇角浮出了一縷笑意。記得在魏國初遇的時候,他出手製住了那匹狂暴的烈馬,蘇瓔心口覺得發痛,一時間沒瞧清楚,隻記得那件白色的長衣上有挺拔的綠竹迎風而立,當下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件衣服,想必十分適合宋兼淵。
她的眉頭微微皺起,忽然想起將夜在黑暗深淵中與自己說的話,人內心黑暗的地方,不能與人言說之處,其實不一定都是惡的。
那麽在這一刻,心頭湧動不休的情緒,難道是她內心的“暗”麽?!
兼淵已經前去歇著了,蘇瓔還是睡不著,原本合攏的雙手陡然散開,一對石榴紅的耳墜因為被注入了靈力,陡然間散發出了淡淡的幽光。那是憐兒的耳墜,如今寄居在耳墜中的人早已經輪回轉世,那些執念也被蘇瓔修補身軀消耗殆盡,隻剩下了這對在神力滋潤下色如鮮血般的寶石。
緋紅的光芒默默的照亮了小半個房間,蘇瓔舉起那一方才剛剛繡出一點嫩綠的手帕。隔著那一點透亮的光芒,她的唇角牽起的笑意忽然間凝固起來。陽信此刻已經變成人形,撐著下巴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眼中滿是狹促的笑意。
“我記得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一直誇獎宋公子德才兼備,你還嫌我多事。”頤言晃動著細長的雙腿,一雙深綠的眼睛在黑夜中閃閃發光,“現在知道我有多未卜先知了吧。”
蘇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那樣半吊子的法術,還敢到我麵前來炫耀?”頤言眨了眨眼睛,把頭靠在蘇瓔的肩膀,長及腳踝的白色頭發猶如一把上好的蠶絲,在夜風中微微晃動著。
“你明知道,我並不是來炫耀法術的。”頤言的臉埋在枕頭上,悶悶的有些聽不清楚,“你果然,是喜歡上了宋公子吧?”
“沒有。”蘇瓔幾乎是下意識的反駁,然而沉默了片刻,她忽然低低的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或許……或許是邪魔影響了我。”
寄居在自己身體的妖魔,是不是也乘勢在靈魂裏種下了種子呢。一旦愛上了一個人,那麽隨之而來的,就會是患得患失的情緒。被感情所控製的蘇瓔,就會變成一個更容易受到引誘的人?
她怎麽會愛人,她的愛,不過是對自身的憐憫和慈悲罷了。
那一方錦帕無聲無息的覆蓋在自己的麵容上,蘇瓔微微皺起了眉,有些心煩意亂的抹去了耳環上的靈力。一瞬間,黑暗再次無聲無息的襲來,她淡淡的說道:“早些睡吧,我明日還要出去一趟。”
頤言輕輕歎了口氣,怎麽會固執成這個樣子呢?永遠不會妥協的背後,蘇瓔,你究竟在害怕著什麽?
女子第二天一早就進了這座偏僻山野的山巔,還未曾完全變亮的天空依舊濃如重墨,將夜的聲音再一次從耳畔響起,依舊是那樣不鹹不淡的嘲諷,“真是荒謬,你以為這串東西就能封印我?”
“我現在已經寄居在你的身軀之中,即便力量變得衰微,但是想要甩掉我,恐怕不止是這串菩提子這麽容易就能辦到的喲。”對方的呼吸似乎就在自己頸後,帶起微弱的氣流吹拂著發絲。然而蘇瓔沒有動,在這個時候,魔的力量其實應該是微弱的。
難道,真的就像是它所說的,時間越久,它在自己體內所能獲取的力量就越多麽?
察覺到了對方的疑惑,將夜的笑聲越發猖獗,“沒有用的,林靈素也好,逸辰也好……所有被附身的人都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就是讓我吞吃你們的靈魂,要麽……就毀掉這具身軀,重重擊潰我的元神。可是百年之後,當這個世界的邪念積累,我就會再一次重生。永生永世,與天地同壽。”
“真的值得麽?”將夜似乎困惑起來,“你們這些人,一代又一代的豁出自己的性命將我封印。可是百年之後,我便有可能轉世在任何人的心底。這樣的付出,還真是愚蠢啊。”
握著菩提子佛珠的手陡然僵在半空,然而過了片刻,她輕輕笑了起來,“愚蠢麽?那是因為,就像邪不能被消滅一樣,善一樣不會輕易的被吞噬啊。”
菩提佛珠再一次舉了起來,迎著清晨第一縷陽光,蘇瓔唇邊的笑意漸漸散開,“如果邪魔在百年之後會在人心深處重生,那麽一定也會有相應的人在這一刻同時扼住你的咽喉吧。”
斑駁的色彩從那串菩提子中逸散而出,仿佛古老的身軀裏迸發出的耀眼靈魂,細碎的光芒猶如利劍一般無聲無息的揮灑成雨,不過是刹那的時間,渾身沐浴在佛光中的女子從光芒中跌跌撞撞的走了出來,那串黯淡的菩提子手串靜靜的被她握在手中。
“你看,我不是贏了麽?”蘇瓔微微笑了起來,然而就在下一刻,她的身軀一軟,整個人跪倒在了地麵上。
寂靜無聲的叢林中,一縷明媚的光芒從天際盡頭一閃即逝,像是無數日光的一道,無聲無息的停留在了女子的身前。
那是一柄緋紅色的飛劍,穿著緋色長衣的女子皺著眉,小心翼翼的靠了過來。方才花薔劍抖動得厲害,自己才不得不從雲端來到這一片地方察看。原以為是什麽妖怪之輩,沒想到卻看見白衣的蘇瓔在自己眼前昏了過去。
“喂,你怎麽樣了?”伸手推了推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墨蝶眼中露出一瞬的不耐煩。這個人……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到處亂跑,隻怕是故意相叫表哥擔心吧。
表哥……墨蝶的眼神一怔,自己一路跟著表哥留下的印記才跟到這裏來,怎麽會在此地遇見蘇瓔,難道表哥之所以沒有才橫城等著自己,就是因為她?
原本還想將對方扛起的花薔手勢陡然一停,她的手顫顫巍巍的靠近對方的手腕,一向警覺的女子竟然毫無反應,任憑對方將自己的命門製在手中。果然……墨蝶心底閃過一縷暗喜,難怪會無緣無故在昏迷在這裏,對方身體的妖氣此刻竟然被消耗得一幹二淨。
墨蝶深吸了一口氣,毅然咬破自己的食指,殷紅的血液一滴滴濺落在女子的手腕上,隨著喃喃念誦的咒語,血液像是無形的水滴一般悄無聲息的融化在了對方的皮膚上。那是宋氏一族的密咒,用自身的鮮血做為媒介,在妖怪的手腕或者心口上畫出封印的符咒,對方的靈力便會一直被這個符咒所封印。
不遠處,高聳的陡峭山崖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獵物自投羅網。一襲白色的身影轉瞬即逝,猶如劃過天際的破碎流星,迅速被黑暗吞噬了進去。
墨蝶渾身顫抖的看著跌進山崖的深淵,隨即頭也不回的趨勢花薔劍離開了此地。被封印了法力,無論多厲害的妖怪也變的和尋常人類沒什麽兩樣了。更何況……她的身體那樣虛弱,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去,應該連一具完整的骨骸都不會留下。
天色漸漸變的明亮,睜開眼睛的刹那,蘇瓔的神智有些恍惚。仿佛日頭才剛剛升起,而自己明明用鳳眼菩提壓製住了邪魔,為什麽那一刻,自己反而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反噬,整個人竟然無知無覺的昏了過去。
有一層薄薄的被子覆在自己身上,手足依舊酸軟,然而好歹有了一些力氣。左右看了看,映入眼簾的是一間簡陋卻也整齊的屋子。茶壺上的水還有嫋嫋的熱氣,然而空蕩蕩的室內卻隻有自己一人,看來那人應該也是剛出去不久。
正想撐起身子來,沒想到渾身上下竟然使不出一絲力氣。體內衰微的妖力竟然像是枯竭的河床,這具身軀……蘇瓔一怔,伸手輕輕對著茶杯一晃,那茶壺晃了一晃,卻終究沒有像是預料中的那樣穩穩飛到自己掌中。
難道菩提佛珠,竟然徹底封鎖了自己的妖力?
蘇瓔正在胡思亂想中,卻聽見吱呀一聲,那扇並未合攏的柴門已經被人悄然推開。蘇瓔皺了皺眉,試圖坐起身子,沒想到門外的人到比她還要緊張,連忙湊上起來按住蘇瓔的肩頭:“呀,你現在可動不得。哥哥說你是摔到了骨頭,得好生休息才對。”
推門走進來的是個和蘇瓔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女,應該是個獵戶女子,一身短裝,濃眉大眼,那雙明亮的眼睛倒和虎豹豺狼般,明晃晃的,帶著山野中的野性。
她又笑了笑,臉上兩個酒窩十分明顯:“外頭熬了粥,我去替你盛一碗來。”不等蘇瓔開口,她已經歡天喜地的跑了出去。不多久,她便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女子將粥碗遞給蘇瓔,又熱切的問道:“你現在好些了麽?”
“是你救了我?”蘇瓔輕輕咳了一聲,白粥煮的軟爛,吃起來還有一種山果的清甜,滋味十分奇特。然而到底覺得心急,片刻後還是追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女子撓了撓頭,“是我哥哥將你從河邊底下帶回來的,嗯……這裏是魏國的符樓山。”
“符樓山,河邊……”蘇瓔喃喃的念了幾遍,卻還是對這個地名毫無熟悉之感。但是幸好還在魏國之內,終究不算走的太遠。
“多謝你們。”蘇瓔微微頷首,向女子以示謝意。驀地,唇角的笑意陡然一僵,蘇瓔迅速的用手掩住自己半張麵孔,輕輕咳嗽起來。對方立刻站起身,想必是要倒水給她。
在她的背後,蘇瓔的眼中充滿了疑惑和不安,然而女子轉身的刹那,她漆黑的瞳孔內瞬間恢複了鎮定。
“沒關係的,不過你也真是走運,竟然被激流衝到了岸上來。如果不是我哥哥恰巧那天去集市上出售獸皮路過蒸陽江,不然荒山野嶺的,隻怕就算是衝到岸上來,恐怕你也是凶多吉少了。”少女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然而小小的虎牙十分可愛,蘇瓔不便出言打斷,便由得對方細細說起一些瑣事了。
她叫櫳碧,有一個哥哥叫櫳結。兩個人無父無母,自幼便是在山野之中長大。依靠捕獲獵物來換取一些生活中的必備品,幸好符樓山綿延不絕,裏麵不知道藏了多少野禽,也夠這兄妹二人聊以糊口了。
生活這樣清苦,難得的卻是兩人怡然自樂,心地依舊善良。否則櫳結也不會無緣無故的救助一個陌生女子,讓原本清苦的生活陡然變得困頓起來,所以一清早攏結便出門打獵去了。蘇瓔心底有些愧疚,她百年來過的生活從未有艱苦一說,此刻竟然成了別人的負累,難免心生歉意。
剛才看見的異狀,或許隻是一種罕見的疾病吧。畢竟民間盛傳有早衰之說,如此一看,說不定是自己太唐突了。
“姐姐,那你是從哪裏來的?”櫳碧好奇的問道,從哥哥將這個女子抱回來的那一刻,她就猜出對方或許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吧。
蘇瓔一怔,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昏迷的時候,因為菩提佛珠淨化妖物的關係,所以並沒有讓頤言尾隨而來。那麽為何自己昏迷的時候,會意外的出現的在魏國的符樓山,這個地方,離魏國王都又有多遠?
“阿碧,符樓山離魏國王都有多久的路程?”女子沒有回話,隻是淡淡的問道。
“大概七八天吧。”攏碧想了想,她並沒有離開過此地,去的最遠的地方便是山外的一個集鎮。魏國王都,這個地方還是從過路的商旅口中聽說的地名。蘇瓔蹙眉,看來此地離自己跌落山崖的地方應該不遠,或許懸崖底下便是奔騰的江水,河流相同,自己才會被水流衝到蒸陽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