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章

這麽多年來,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隻會無助哀哭的女婢。她聰明伶俐,連夫人都將她當半個女兒一樣看待。吃穿用度自然比不上小姐,卻已經遠遠超出其餘的奴仆。人人都巴結她,隻盼兒能在小姐夫人麵前說幾句好話,畢竟老爺不愛管家裏的事,整個王府都是由夫人做主。

可是憐兒卻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之所以受到夫人小姐的照拂,是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懂,她不過是個丫鬟,而丫鬟,得到主子的任何賞賜都應該感恩戴德。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那對石榴石耳環,低低的一笑。她雖然是個丫鬟,但是在王府之中出身,這些小物件,她未必會放在眼裏。可是……緩緩收攏了掌心,她看著男子遠去的道路,黑暗中早已空無一人,唯有寂寞秋風,吹起誰的心事翻飛如夢。

站在門外等了半宿的時間,王紫英終於推開門走了出來,憐兒立刻迎上來問道:“怎麽樣,夫人怎麽說?”

千嬌百媚的大小姐微微斂眉,作勢要去打那多嘴的丫鬟,然而到底繃不住笑,用紈扇輕輕掩麵,低聲笑道:“娘說,既然是侍郎家的公子,如果我又真的喜歡,倒也不是不行。她且去爹爹商量,待紫瓊姐姐的封妃典禮一過,便請他父親來府上一敘呢。”

“呀,那可不就是成了麽?”憐兒也笑了起來,“小姐沒瞧見公子爺剛剛那樣,人家是望穿秋水,他呀……”

“他是怎樣?”紫英雖然矜持,但到底也是好奇,掌不住問道。

“他呀,可是連咱們府上那三寸厚的後門都要給望穿了。”憐兒捂嘴笑了起來。

“你呀,就是喜歡編排他。”女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兩個人竊竊私語時間或夾雜著一兩聲低笑,就像是雨落芭蕉上發出的清脆聲響,深閨少女,一生所求也不過是如此。能夠嫁給一個如意郎君,日後舉案齊眉白頭不離,可是誰又料得到,生活的無常與反複,早已在此刻埋下了伏筆。

王家被抄家的那一日,是個難得的晴天。萬裏無雲,天空湛藍如洗。

王座上的那個人既然決定拔出他們,那麽就再也沒有一丁點挽回的餘地了。男子全數斬首,女眷發配便將充當軍妓。紫英從未想過有照一日自己也會遇到這樣的事,父兄早已被入獄多時,敕令下來的時候,母親在屋內懸賞了一條白綾。

她出身世家,年幼的時候嫁入王氏,她自幼過的日子,不允許她忍受那樣的屈辱。母親臨死時曾問過紫英,不如和她一起去了,一家人在黃泉路上也好有個伴。然而紫英含淚搖了搖頭,她不肯就這麽死,她的心裏,依舊在等著一個人。

母親憐憫的看著她,最終踢掉了腳下的凳子。紫英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門外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如雷一般,那是抄家的人和四處逃散的下人,家裏值錢的東西早就被搜刮一空,她看著母親嚴妝赴死的屍體,哭到喉嚨裏都快咳出血來。

這個家,說敗也就敗了。

之後的事情,紫英似乎記得並不清楚了。依稀有衛兵過來,將她其餘的幾個族親女子抓了起來,都是一些妙齡女子,一路上瑟瑟發抖,隻有紫英麵如死灰,一句話都不胡說。

他們此去邊疆,起碼有三個月的行程,魏王恨毒了王家專權,所以連那些旁親遠戚都不肯放過。隻是讓紫英奇異的,卻是憐兒也混在這群女子中間。

紫英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幾個人被關押在王家的柴房中,紫英甚至從來沒有來過家裏這個地方,隻覺得陌生。守候的士兵一把鎖關上柴門,隻剩下幾個女子哀泣不休。

“憐兒,你快走,快走!你隻是個丫鬟,用不著和我一起被流放。”紫英回過神來,握住對方冰冷的雙手。

對麵的女子搖了搖頭,堅毅的說,“小姐,別怕,我暗中寫了一封信給趙公子,我們要想辦法拖過這幾日,你不知道吧,王家後麵有一口枯井,跳進去就能活命了。我們會活著逃開這裏,隻要趙公子來了,我們就安全了。”

紫英一怔,終於喜極而泣。哪怕希望是如此的渺茫,她卻堅信自己一定能夠逃出生天。因為趙楠會來救自己,他會和自己離開楚國,隻要離開了楚國,天下之大,楚王也不能派兵去別的國家追捕他們。

“憐兒,憐兒……”主仆兩抱頭痛哭,以為找到了這暗無天日的絕境中唯一一縷日光。然而失聲痛哭的千金貴女卻沒有發現,那個抱著她的婢女眼中露出了怎樣駭人的光芒。

紫英躺在柴房中裝病,王家是大家,需要盤點財務查出餘黨,因此衙役們也樂得輕鬆,日子再往後拖延了幾日。那一天,是四月初八,天空有一種病態的蒼白。

不過是短短十幾日的時間,一切就像狂風暴雨倏然來臨,王家的反抗在王座的意誌麵前顯得如此單薄。就像是被狂風從枝頭吹落的鳥窩,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整個家族都已經被人連根拔起,更何況是他們這些柔弱女子。

一旦失去了家族的庇蔭,她們就成了人人可以踐踏的汙泥。不過是三日的功夫,紫英卻是真的病了。她養尊處優十幾年,從來沒有自己劈柴做飯。誰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連一襲薄被都沒有。

可是約定的時辰到了,卻不見絲毫動靜。衙役已經收到了命令,正一箱箱將金銀珠寶搬出去,隨後就是押解這些犯人了。

“憐兒,你去看看,他到底有沒有來。”一時間原本已經病入膏肓的女子勉力撐起身來,急切的問道,“憐兒,你再去看看,說不定是路上耽誤了。”

可是坐在不遠處的女婢恍若未聞,隻是對著鏡子細細的整理著自己的妝容。內室裏女子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似乎擔心她有什麽不測,一疊聲的喊道:“憐兒,憐兒……”

“嗬,小姐,不管他來不來,你都再也看不見了。”憐兒再也忍不住,眼中閃過一縷瘋狂的笑意,“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你以為我留在這裏真的是想撮合你們兩個?”憐兒的麵孔變得扭曲,那些隱藏在心中已久的秘密此刻終於吐露,她甚至能想象在不久之後,因為王紫英身死,最後趙楠一定會收留自己,“小姐,你享受了那麽多東西,自幼錦衣玉食,一頓飯便是我們一個月的口糧。”

“憐兒,我待你不薄,我從未將你看成是奴婢。”女子急切的解釋道。

“你得到的夠多了!”因為狂喜和激動,憐兒的身軀都在顫抖。那些一直掩埋在心底的嫉妒和怨恨,在這一刻終於露出了本來的猙獰麵目。

她再也不顧及什麽,將平日裏的怨恨和不甘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你還有臉說你將我當姐妹一樣看待,從前學針線活,你因為貪玩不肯繡,讓我幫你。後來被夫人知道了,我被吊在林立裏餓了一整天。你們家的人,從來不曾將下人當人看待過!”

是的,是的……這些日積月累的怨恨,對自己身世的不甘,對明明是同齡女子卻天差地別的待遇而嫉妒的心情,終於在這一刻全都爆發出來。真是奇怪,這一刻,那個男人反倒顯得不再重要了。看著眼前惶恐淒涼的女子,憐兒覺得自己的心口有隱約的痛,然而很快就有更重的快意傾覆了這點痛。

紫英驚恐的看著女子從背後露出的刀柄,那是砍柴用的斧頭,鋒利無比,映襯著對方如妖鬼一般的麵容,紫英終於發出了一聲恐懼的尖叫。然而在那聲喊叫衝破喉嚨的刹那,一抹冰涼飛快的從胸口傳來,紫英的意識立刻模糊,依稀隻瞥見大片的紅色遮天蓋地而來。

她恨她,她一早就恨毒了她。隻是這些年來,那些抱怨和委屈,她從來不敢說給旁人聽。憐兒扔掉手中的斧頭,神色出奇的鎮定。

她悄悄用錦被將紫英的屍體遮蓋起來,在她的手中,靜靜握著那柄斧頭刀刃處猶在滴血。憐兒往外瞧了一眼,府裏的看守並不嚴,這些守衛的人多半都聚在外頭,守住前後大門,再派人沿著府外巡視即刻。誰又會知道,王府內那口枯井其實是個天然的密道,可以通過它逃出去呢。她忽然笑了起來,臨走的時候打翻了油燈,沿著紗帳和地麵淩亂的衣衫,那火苗如蛇一般細細蜿蜒而去。

果然,片刻後便聽見有人呼喝著趕來。將人群的目光全都引向此處,一路上小心翼翼的避人耳目就方便得多了,越靠近那口枯井,憐兒的心情就越發激動。她早就想好了所有的說辭,小姐因為不堪受辱,也怕連累趙公子,竟然自盡而死了。隻得她一個人逃出來,她無依無靠,又並非是王家的姻親,無親無故的,還請公子收容。

這計劃說不上縝密周詳,她卻看準了趙楠不會棄自己於不顧。她知道趙楠會悲慟的情不自禁,但他一定會收留自己。隻要能留在趙府,留在他身邊,她就有無數的機會與可能,即便是嫁給他做妾室也好。她不想鬆手,不想放棄自己對他熾熱的愛慕與渴望。

用力攀住枯井垂下的麻繩,漆黑一片的井底卻毫無聲響。憐兒一驚,已經覺得有些不安。等足尖踏在地麵上的那一刻,這種不安越發濃烈。竟然……沒有人,原本約好會在井底等著她們主仆二人的男子,並沒有出現!

憐兒頓時慌了心神,她原本想好的說辭,演練的表情,全都變成一場無用之功。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可能,他不可能不來。他們曾經說過那麽多的山盟海誓,許下過多少白頭到老的約定,這個時候,趙楠怎麽可能不來!

或許他在出口的地方等著她們,這個地方未免太過危險了。不會的,他一定會來!

她努力說服自己鎮定下來,然而空蕩蕩的井底,的確隻能聽見自己一個人的呼吸聲。海安顫巍巍的從胸口掏出一個火折子點亮,昏暗的光線如水波一樣蕩漾開來,立刻照亮了身邊一臂長短的距離。

她彎下腰,知道在這口井設計得十分古怪,在某一個地方,那些轉頭其實是可以拆掉的。王家的先輩似乎早就想到了這一條留給後人逃生用的地方,然而這個秘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代代相傳,反而被憐兒無意間給發現了。在摸索著尋找那塊轉頭的時候,她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像是一顆顆的石子,不知道怎麽會掉落在井裏。

原本不以為意的憐兒側過身,然而手中的火光卻被折射回一縷奇異的光線。再也顧不得心底的失落,已經灰頭土臉的女子,顫抖的將那幾塊石子撿了起來。不,那根本不是什麽石子,而是整整齊齊的堆在地上的紋銀。

被銀兩壓住的,還有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她就著昏暗的光一字字的看了下去,那上麵連名字都沒有寫,隻說如果她們真能逃出去,最好是往連國去,那裏是女王統治,或許還有一條活路。不肯署名,隻怕是叫人瞧見了會落下口實。

他沒有來,那個人……竟然沒有來!憐兒怔怔的握著手中那份信,那熟悉的筆記此刻看來竟然無比讓人心寒。沉默了半晌,井底的女子忽然狂笑起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那個男人,原來心底根本舍不得為她們主仆二人做出這樣大的犧牲。王家兵敗如山倒,誰人還敢和他們牽上一丁點的聯係,可笑的是小姐到死都以為他一定會在井底等她,他們會縱情山水之間,再不必管什麽門戶之間,做一對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眷侶!

哈哈,哈哈……黑暗中,滾燙的眼淚幾乎灼燒了女子的容顏。她冷冷的笑了起來,忽然想起初見那一刻,他唇角淡淡的笑意清潤文雅。

“這對耳墜素雅,很配姑娘。”

其實,不過是個笑話罷了。井底陡然傳來一聲悶響,有豔麗的梅花漸染井壁上,宛如一幅淒婉的畫卷。不知底細準備來此取水的衙役疑惑的探下身,卻發現井底隱約似是躺了一具女屍。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心求而不得的執念,未必非要是旁人眼中理所應當的主角,即便是身在暗處,那些晦澀與隱秘的心情,從來也不曾比任何人遜色半分吧。然而,值得麽?蘇瓔看著一柸黃土掩盡了風流,憐兒,那個男人從來不知道,你這樣喜歡他呢。

喜歡到不惜殺死了自己的主子,不惜十年來被愧疚折磨不得超生,喜歡到……最後都忘掉了自己。然而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記憶裏的,永遠是那個端莊嫻靜的王家大小姐,他以為自己辜負她,也以為她為了自己魂魄無依了十年,一片癡心,終究都被掩蓋了。

憐兒,他後來有了一個潑辣豔麗的妻子,也會時常因為自己當年的軟弱而覺得愧對王紫英,可是他卻永遠不會記得你,他不知道,原來你曾經為他受了這麽多苦。

“難怪……難怪你說,若有來世,不必再遇見了。”蘇瓔怔怔的看著那一株開得繁盛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此刻盛開的究竟是潔白的花朵,還是本就是千萬片似紛飛大雪,女子千瘡百孔的一顆心呢?

此時此刻,梨花的花期早已過去許久了。

握在手心那一對尋常的石榴石耳墜竟然變了顏色,仿佛一滴鮮血從紙上暈染開來,在耳墜中,好似也有一滴血一層層浸潤開來,生生的將那對尋常的耳墜變成了絕世奇珍。憐兒她,終於徹底放下了心劫,轉世投胎去了麽?

蘇瓔怔怔的在那株梧桐樹下站了片刻,一顆淚從臉頰緩緩滑落。

世事無常,她孤身百年在人間曆練,原以為自己都看得透徹了,然而……原來始終是不懂麽?人心的無常和多變,凡人心中錯綜複雜的隱秘和黑暗,自始至終,她就從未親身經曆過啊。

頤言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回來,原來那日它連夜追了子言出去,竟然被誤認為是尋常的妖怪之流。子言無意殺生,不過是施展了一個法陣將它困了幾日,它好不容易等到維持陣法的靈氣漸漸枯竭了才從中逃了出來,誰知道一回客棧便發現了不對。那客棧外頭一如往昔,但是四處分明有南明離火燒過的痕跡,任何妖怪住進去隻怕都會心驚膽顫,而裏裏外外找了個遍,卻始終不見蘇瓔的蹤影。

幸虧頤言熟知蘇瓔的氣息,知道對方還在橫城之中,一路追蹤,這才跟了上來。

原本那家客棧自然是住不了人了,不料子言自己在橫城租了一個小院子獨居,此刻倒也方便,幹脆便一同住了過去。

庭中碧草青青,藤蘿纏繞,年年歲歲,想必不論這庭院中的人老了多少,這一點芳草萋萋卻始終不會改變吧。然而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蘇瓔的神色卻漸漸茫然起來。這座尋常的院落,恐怕很難有機會見到比它還要年長的人吧。歲月的痕跡早已碾碎在青苔舊瓦之中,然而卻從來不曾在彼此的麵孔上留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