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如果……如果他的家世也並非不堪,那麽,她或許便是能夠嫁給他的。無需經曆戲文中所說的那些波折,就這麽安安穩穩的嫁給他?
紫英在臨別是摘下了自己的羅刹鬼麵具,被遮擋了一個晚上的麵容此刻在月光下微微的煥發著光芒,猶如此刻開到極盛的牡丹花,渾然不知自己的美有多麽驚心動魄。
他自然是心生愛慕的,就像是戲本子上寫的那樣,那種偶然的邂逅和命中注定的緣分,彼此又都是出身富家,郎才女貌,一見傾心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明明還記得?”蘇瓔蹙眉,對麵的女子似乎對眼前的事絲毫不覺驚訝。
“是,我記得。”她的神色帶著些不知所措,仿佛那並不是什麽重要的事。隻覺得是許久之前的事了,總帶著一種莫名的不真實。
“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啊。”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問過自己這些,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和人吐露心聲的女子由原本的青澀漸漸自然起來,“他明知我是王家的女兒,也並不覺得是什麽阻礙。我礙於家規不能日日出來,便求憐兒為我們傳遞書信。”
“那麽,後來呢?”白衣的女子不知想起了什麽,唇角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好奇的看著眼前略帶羞澀的少女。鮮衣怒馬爭年少,紅衣半舞繁花墮。這樣年輕而美好的情意,雖隔了時空無情的變換與歲月的變遷,竟然依舊豐盛而濃烈,甚至影響了素來從容淡漠的蘇瓔。
數百年紅塵浪跡,她的眼睛從當初的一片純澈到如今的不動聲色,看到的,聽到的……大多不過是人心涼薄反複,怨恨與憎惡更是聽得數不勝數。然而此時此刻,看著死死鎖住少女的那條銀色鐵鏈,和對方麵容上純潔無暇的笑容,蘇瓔隻覺百感交集。
即便此刻絮絮叨叨說起自己從前的情郎究竟有多麽少年風流,然而……這中間到底又發生了什麽,使得眼前的貴女淪落到今日地步,她嘴裏那個情深義重的趙郎,此刻又在做些什麽?
到後來,甚至連婚期都已經定了下來。母親為她挑選京城有名望的年輕子弟,她原本是該嫁給和王做妻子的,然而和王另有新歡,堅持要娶那個女子為妻。
王家雖然心中不滿,但是總不敢去指責王室的決定。她聽著父母在一邊數落,麵上雖然不動聲色,心底卻比任何人都開心。幾張庚辰帖上,有一張分明寫了趙楠的名字。
自然是再好沒有的,他是吏部尚書的公子,縱然不比王氏尊榮,但年少有為,禮部尚書更是朝中要員,嫁給他雖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也並非沒有商榷的事。更何況女兒既然露出了這個意願,父母自然樂得做順水人情。
那時候尚是暮春時節,仿佛滿園春色也關不住此刻心底怒放的花朵。他是世交的子侄,她是貌美如花的謝家千金,堪比金枝玉葉般尊榮金貴。日後她嫁給她,便是人人稱羨的金玉良緣,享盡榮華富貴。更重要的是,比起自己的幾個姐姐作為聯姻的棋子嫁給素未謀麵的男人,她已經算是極為幸運的那一個了吧。
至少她要嫁的那個人,是她自己真心想要交托一生的良人。她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以後嫁給他,便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緣。
誰也不曾想到局勢變動得如此之快,新王登基三年之後,終於難以忍受門閥貴族把持朝政架空王權。同年十一月,楚王詔令左丞相王濤入宮探望自己的女兒,在晚宴中途發難斥責王濤縱容族人貪汙受賄,愧對皇恩。滿朝文武多依附王謝兩派,然而謝家的家主謝耀輝選擇了沉默不語,王家勢單力薄難以招架楚王與謝氏聯手,最終落得個削去爵位富貴雲散的結果。
但是讓謝家沒有想到的卻是在三個月之後,謝家立刻被禦史大夫上奏通敵叛國,謝家在楚國已經是隻手遮天,連兩任皇後都分別出自王謝兩家。如今王氏被鏟除,謝氏還有什麽必要通敵賣國呢?
但是,這些心照不宣的隱秘,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清晰的答案。王座之上的那位,已經不耐煩兩家獨大,以相權刮分王權了吧。謝氏據說是因為得到王座的允諾,因為謝貴妃懷了龍種,隻要誕下皇嗣就一定立為儲君。謝氏的家主是不是想要以自己未出世的王孫作為賭注,以謀求更大的利益,甚至行廢立之事再扶新王上位以此清掃朝局獨攬大權……此間種種,最後都成了坊間流言,再也無人能探知當年的真相了。
一時之間,王謝兩家接連遭到鏟除,朝野之中人人自危,烏衣巷多少風流富貴,最終也化作了落紅漫天,消散在了曆史的洪流之中。
昔日鮮衣怒馬貴公子與養在深閨的門閥貴女,如今都早已不是當年模樣了吧。然而眼前的這個女子,十年來時時都被那樣深重的絕望和不甘束縛著,甚至連死都不能解脫!麵色蒼白的女子眼中終於忍不住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反複整個靈魂都被烈火灼燒著,甚至難以抑製的用力按住心口咳嗽起來。
是的……是的,從來沒有忘記過,當年杏花天雨牆頭馬上,那樣驚鴻一瞥的回眸,已經成了謝紫英這一生不能破除的魔障!
可是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自己卻一點都不記得了。整個王家樹倒猢猻散,作為王家的嫡係血脈,自己在和族人被流放的途中,到底經曆了些什麽呢?
“哈。”頤言再也忍不住了,麵露鄙夷的接了一句,“這還有什麽好想的,王謝兩家倒台,想必你那位趙公子怕自己受人牽連,所以幹脆早早撇清了幹係。你必是為了苦等他來接你,所以心底的執念不消,一直被困在了此處!”
“不……不是的。”紫英似乎有些惘然,半晌,女子的手指才無意識的按壓住了自己的胸口,“我是在等一個人,可是他遲遲沒有來,後來就起了一場大火,我被困在火中……。”
而且,自己真的是在等人麽。等那個自己曾經愛過的男子,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為什麽……為什麽自己竟然會忘記呢?
遲遲不曾消散的執念,到底是為了誰?
蘇瓔與頤言對望了一眼,眼中滿是震驚,這個嬌俏可人的少女,竟然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結束了生命麽?
“那麽,我們幫你去找到他吧。”頤言似乎認定了對方一定是個負心漢,對這種人她最有興趣,立刻興致勃勃的對紫英提議道。找到那個男人,然後了結她多年的夙願,那麽這份執念最後就會化成精魄,修補蘇瓔如今以難以支撐的身軀了吧。
一念及此,頤言便難得的摩拳擦掌起來。
“人海茫茫,真的找得到麽?”一直渾渾噩噩的女子聽見這句話,眼底陡然有明亮的火光一閃而過。
“自然可以。”蘇瓔微微一笑,“隻要你願意,我們便能將你找到他。可是紫英,你要知道,鬼魂之所以能在人間盤桓,靠著的就是那一點不甘和念想。你如果真要見他,隻怕人生多變,大半是不可能還如初見了。”
紫英微微一怔,低聲,“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可是……”女子抬起臉,唇角的笑意蒼白如紙,“總不能便一直這樣拖下去吧。我也想知道,當初,究竟是誰殺了我?”
這一樁生意,便算是接下來了。頤言滿意的笑了笑,準備出門去找幾隻魚來打打牙祭。因為蘇瓔將耳環從結界之中帶了出來,雖然鎖鏈仍在,方式紫英似乎也能夠跟隨蘇瓔一同走出那座荒蕪的宅院了。隻是一旦離開王宅,她就變得和尋常鬼魂沒有差別,依舊害怕日光,隻好隱匿在那對耳環之中。
“這到底不是妖魔間的事,倒真是讓人無從下手了。”頤言似乎有些困擾,按照從前的生意來看,多半你買我賣的交易,簡單明了。此刻卻是要替一個鬼魂找人,沒有半點線索,這叫人從何找起啊?
“隻要肯用心,自然不怕尋不到人來。”蘇瓔沉吟,王謝兩家當年何等烈火烹油的富貴,雖然楚國地界對過去的事隻怕諱莫如深,但他們又不是凡人,何須按照普通人查案般百般探訪?
“你去找這附近的妖精鬼怪問一問,不過是七八年前的事,他們想必也都還記得。”蘇瓔斂眉,有條不紊的吩咐道:“我去衙門查看卷宗,官府門麵上自然不會說,但事事記錄在案卻是鐵律,細心找一找,總有蛛絲馬跡。”
蘇瓔趁夜去了衙門,官府本來便是煞氣重的地方,尋常鬼魅不敢入內,倒是守夜的門神雙眼圓睜,盡心職守的護衛門庭。蘇瓔不想和他們起衝突,便施了個隱身咒悄悄從後院翻了進去。
夜色已深,衙門後是給太守居住的地方。蘇瓔一路走來,看見連仆人都已經歇了下來,倒是書房裏隱隱還亮著燈火。她難得好奇起來,走過去看了一眼,隱隱覺得那年輕的郎君似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似的:對方不過二十七八的樣子,俯身批改著底下人呈上來的公文,就著搖晃不已的燈火,倒顯得那張臉格外清俊。
這世道官官相護,蘇瓔不知看過多少貪官汙吏入夜時分收人錢財或者花天酒地,此刻見著這樣的人,心底倒隱隱深處一絲敬意來。官場中的關係錯綜複雜,更可怕是名利場所真正猶如染缸,一心為百姓著想的官吏何其少見。
這樣感慨著,猛地又記起自己來這的目的,一時轉身離去,身後的太守大人也看完了最後幾分案卷,小心翼翼的擱下筆,準備回房休息去了。
想必夫人此刻已經睡著了吧,趙楠將蠟燭吹熄,心底這樣想著。外人都說太守夫人驕縱蠻橫,其實鶯兒是個很好的妻子,隻是不像楚國其他的女子那樣,一味的講究賢良淑德順從夫君。她出身名門,趙相卻不願意過於約束自己的女兒,所以才讓她在外麵壞了名聲,畢竟一個女子說話耿直行為張揚算不得什麽好事。
他還記得自己初見趙鶯兒的時候,她自己在趙相府不遠處搭了個粥棚,親自施舍稀粥白飯給人家。尋常人家意思一下博個好名聲也便罷了,她卻真正是親力親為的,素麵荊釵,但是笑得格外明媚。
自己或許就是在那一刻,忽然對著那個紅衣的女子動了心吧。
縱然她與自己最初愛過的那個女子,這樣的不同。
不知為何,那些原本埋葬在記憶深處的往事驀地浮現,曆曆在目。麵容清瘦的男子沉默的走過迂回的長廊,月色如水銀泄地,即便沒有手上那盞燈籠,一切都在明亮的月色中無處遁形。
果真是因為今日的夜色太好麽?所以多年前那些帶著傷痕的記憶再次從泥土中翻湧而出,掙紮著開出帶刺的一朵薔薇花。男子痛苦的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忘卻那一幕,忘記自己踉蹌著離開那座破落的宅邸,忘記更久之前,他站在門外徘徊良久,最終懦弱離去的身影。
強迫自己什麽也不要再去想,提燈的右手不自覺的又收攏了幾分,是的,不要再去想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今的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切,他有了一個美貌活潑的妻子,不久之後便會有一個孩子,一家三口幸福團圓的生活下去。
父親當年允諾的東西,他都已經得到了,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就在他步伐霍然加快往房內走去的時候,無端端的一股冷風撲麵而來,廊上的風燈搖曳,卷宗庫的原本鎖住的大門被風吹開一線,今日的月色難得的清涼,所以男子立刻便看清了黑暗的卷宗室內,分明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層疊的卷宗密密麻麻的擺放在書櫃中,那一襲白色的剪影猶如幽靈一般側對這自己,依稀看得出是個年輕的女子,細長的手指在一頁頁的翻動著卷宗,無聲無息。太守陡然一怔,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脊背一路衝了上來,直覺腦海中都一片空白。
“什麽人!”他提著燈籠一路往卷宗庫中走去,原本被鎖住的門果然早已經打開了,黃澄澄的大鎖掛在一邊,反射著燈光。
然而那一聲喝問仿佛驚醒了一場幻覺,太守明明記得那個女子似乎抬起頭看了自己一眼,可是就在自己推門而入的片刻,室內早已經是一片空空如也。冷風盤旋,翻動著書頁嘩嘩作響。
他提著燈籠一步步走過去,心底已經不再覺得恐懼,然而卻有比恐懼更為濃烈的感情控製了他,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悄然按住了心髒,那種噗通的心跳聲猶如巨鼓一般在耳畔回響,幾乎讓他不能思考。
書架前空空如也,一切都隻是一場幻覺。然而那卷宗分明被人翻動,積滿薄灰的書頁上有幾個手印清晰的按在原地,而被人翻動的一頁……他翻開看了幾張,頓時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
那上麵,記錄的分明是十幾年前王家之事。
乾和十四年,橫城王氏謀逆,滿門抄斬,女眷流徙三千裏發配邊疆充為軍妓。男子十歲以上斬首示眾,不滿者發配寧古塔為奴,永世不得入京。寥寥幾筆,便寫盡了一個家族的破敗與悲哀。
深夜的客棧之中,蘇瓔躺在床榻上閉目小憩。頤言原本守護在一旁,然而不知是聽見了什麽響動,她忽然睜開眼站了起來。窗外依稀有黑影飄來,頤言微微眯起眼睛,不動聲色的凝視著那個越來越近的黑影。在對方的手指即將碰到窗櫳的刹那,頤言已經準備飛身撲上。
但對方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身形急速後退,頤言立刻撞開窗戶,跟隨著那一縷黑影急速追了上去。
床榻上,睡容安寧女子手指竟然開始顫抖起來。無窮無極的黑暗猶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來,那是她數百年來的記憶,此刻如走馬觀花一般從眼前閃爍而過。九重天上歲月緩緩如水,有一個身著道袍的少年一直將自己握在手中把玩。
那一年的自己,似乎依舊隻是一顆靈珠罷了。他日日來和自己說話,偶爾會坐在一旁靜靜的彈琴。時間一長,蘇瓔也有了自己的靈識,漸漸便能幻出一個虛無的影子來了。那人比蘇瓔自己還要高興,教她最正統的道術,如何吸收靈力,凝練體形。
百年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第一次幻出身形的時候,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眉目冷冷,那時還不懂疾苦,一雙眼睛晶瑩無暇,猶如本體。那少年看見自己,眼中有驚喜而溫柔的笑意,他從懷中取出波羅花,那是從西天佛國淨土帶來的花朵,常開不敗,色澤如金,摸上去也像是金箔貼上去的一般。然而花香濃鬱,的確神妙。
她當時哪裏懂得波羅花的珍貴,隻覺得是受到的第一件禮物,愛惜的不得了。後來紅塵曆劫,她不知看過多少奇珍異寶,比波羅花珍貴的更是不勝枚舉,然而,卻再也沒有人曾送過花給自己了。
他是天尊座下看管藏寶閣的童子,即便是尋常的神仙見了他,也要尊稱一聲子言道君,但是,如今的他,現狀又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