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
“師兄,我曾經為自己描過一副畫像,不知怎的卻再也找不著了。”這樣生死交關的時候,他不問他為什麽要陷害自己,也不說自己怎樣恨毒了他,反而問了逸辰一件看似無關緊要的事。
“那幅畫像,一直放在我的房中。”逸辰肩頭一震,但是想起已經到了此刻,那些欺瞞的話也早已毫無意義……的確,他的心底住著邪魔,他對自己的師弟,從始至終,都不曾隻當他是師弟而已。
然而囹圄中的雲鶴隻是靜靜望著他,然後輕輕閉上了眼睛。那一刻,他的嘴角有微微上揚的笑意,隻是那笑容轉瞬即逝,帶著淡淡的譏諷和歡悅,如此扭曲而複雜。逸辰轉身而去,直到那腳步聲漸行漸遠渺不可聞,雲鶴也始終沒有睜開雙眼再看他最後一麵。
不及黃泉,不相見也。
到底是他親手,將他送上了死路。
次日,便是淩雲鶴被斬立決的日子。官府見證據確鑿,執政的官員因為即將升遷離開此地,便迫不及待下令斬殺了雲鶴,以便在自己的政績上添上最後一抹光彩的一筆。逸辰沒有去見他,大街上不知道圍了多少人,對這些普通的百姓來說,有時便連砍頭都是一份樂子。隻不過……誰也不曾見到淩雲鶴被處斬的樣子。
他在獄中,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師兄,你是不是,已經瘋了?”等到重回袁褚山的時候,逸辰百般尋找之下,竟然再也不見了自己的小師妹。
最後等到的,是身穿桃紅色長衣的少女抱著雲鶴的畫像,站在袁褚峰的斷崖上歪著頭看他。那樣尖銳的詰問,竟然讓男子在一瞬間無言以對。
“海安,不要再胡鬧了!”逸辰竭力克製自己欺負的呼吸,猛烈的山風吹起女子的衣袂,越發顯得那身軀盈盈不堪一握。
“胡鬧?師兄,胡鬧的那個人,究竟是我還是你呢?”海安驀地笑了起來,眼神中帶著一種古怪的悵然。
“海安。”看著她步步後退的身影,男子再也忍不住低呼了一聲,“你在怪我麽?”
女子聞言,目光凝定在逸辰的眉眼中,眼中驀地閃過一抹淒涼的光,“師兄,這一切都是你的了,你高興麽?”她的眼睛掃過男子漆黑的瞳孔,那裏分明有惡鬼的身影層疊變換不曾停止。
“我一直便覺得不對,今日推開門看見爺爺死在屋內,正想奔出門去,卻沒料到仆人們說你一早便帶著師弟下山去了。昨夜動靜鬧得那麽大,說是你看見師弟殺了祖父,連夜帶他去了衙門。”
“怎麽會,那麽大的動靜,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她看著對方沉默不語的麵容,知道自己果然所料不錯,心底卻越發淒涼惶恐,“師兄,你竟然下得了這樣的狠心。你不是不愛師弟的,我在你書房看過那副畫像,你素來不擅丹青,想必是師弟自己閑暇的畫作。你卻如此珍而重之的收藏,到了今日,你……”
逸辰怔了怔,自小看著長大的那個小師妹,原來並沒有他想象中一味的天真無邪。她其實都知道,知道那些不應該浮出水麵的秘密,也知道了這場陰謀背後的布局之人。可是,她又該怎麽辦呢?
“這樣不好麽……”逸辰的神色漸漸黯了下來,喃喃道:“師父和師弟都已經不在了,我還是會娶你為妻,也不會辱沒師父的聲明。”
“讓我們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會重新開始,海安,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麽?”
海安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男子,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白對方到底說了些什麽。她的臉越發蒼白,她低下頭,畫卷裏白衣的男子神色淡淡,伸手折蓮。她忽然笑了起來,師弟……是一個很難讓人不去傾慕的人啊。
可惜,他們都將一顆癡心,錯付了……怎麽會,他們怎麽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你以為,你以為我要的是這些?”海安再也忍不住笑起來,隻是臉頰上卻有莫名的冰冷,隔著狂烈的山風,她的一顆心像是被人狠狠敲碎了,再也沒辦法變得像從前一般。而她愛他,也不會是從前那麽個愛法了。
“你害死了爺爺,嫁禍給師弟,如今他也要死了。你卻以為……以為我愛你,我便能夠心安理得嫁你為妻,你以為我愛你,便能泯滅了良知心安理得的得到一切?”她的逼問猶如鋒利的匕首,冷冷的抵在對方的咽喉,“師兄,但願你安享榮華富貴百世聲明的時候,能夠夜夜安枕,而不是午夜夢回,覺得心中有愧!”
“為什麽……師兄,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海安看著懷中那張清冷的麵孔,隻覺萬念俱灰。她輕輕鬆開了手,那張畫卷便迅速被風吹走,然而同時,女子的身軀已如垂死的飛鳥,一頭栽進了萬丈懸崖之中。
“海安,海安!”逸辰驚呼出聲,然而飛奔上前,卻隻看見山崖湧起的茫茫白霧迅速吞噬了那一襲紅衣,那張畫卷更是不見了蹤跡。
懸崖萬丈,埋葬了那個女子嬌俏的容顏。那幅畫刺啦一聲,已被崖邊的鬆樹撕裂成了碎片。麵容清雅的男子跪伏在地,心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然後呢,他得到了這一切,可是,將來又該何以為繼啊……
在碧衣女子的身後,控製飛劍的男子喃喃念動著咒語,就在黑影無聲無息的從逸辰的背部抽離出來的刹那,男子緊緊凝視的目光倏然一變,原本攏在道袍中的手腕翻轉,懸空的飛劍立刻飛入了兼淵的手中。
天地猶如逆旅,光陰不過是百代的過客,然而浮生若夢,他一生真正歡樂的時候,又有多少呢?
逸辰忽然猛的笑了起來,……從前的自己太過於執著那些功名了啊,過去了百年之久,遲遲不肯赴死的自己,那一點堪不破的執念,原來早就不是所謂的盛名虛榮,而是漫天蓮花盛放又凋零,他不能忘懷的,原來是那一刻和海安並肩,眺望著蓮花叢中白衣勝雪的那個身影啊。
逸辰看著眼前這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孔,驀地低聲道:“百年前的事,海安,你可願意原諒我麽?”
海安的肩膀微微一震,她的眼中陡然有晶瑩的眼淚從臉頰邊滑落,“師兄,過去了這麽多年,你念念不忘的,真的隻是想要我原諒你麽?”
“在你從斷崖上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一生……恐怕真的就完了吧。”逸辰微微笑了起來,眼中卻無限悵然,“在那之後,我終於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與我一較長短,青史留名也是易事。”
“然而,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寂寞和痛苦啊,海安。”
“這就是隱藏在他心底的邪魔?”頤言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個男子的背部竟然掙紮出一堆幾乎腐爛的腐肉,然而不過是眨眼之間,翻湧的血肉瞬間幻化成一簇黑煙,一路往高空盤旋而上,那一團煙霧之中隱隱約約露出了一張殘缺的麵孔,然而即便是頤言的眼睛,竟然也看不透那曾薄薄的霧嵐!
“它想做殊死一搏。”兼淵的眼神凝定,眉頭微皺,“哼,此刻它借著逸辰心頭大亂無力再鎮壓,所以想趁著此刻想強行吞噬青玉,一舉占據了這具肉身!”
果然,團團濃霧猶如一隻展開了翅膀的巨大飛禽,兩個人還在低聲說著什麽,然而那一團魔氣已經如倒開的花朵,轉瞬間便將青衣的女子兜頭罩了進去!
“蘇瓔!”蹲在牆頭的白貓悚然一驚。
在青衣女的體內,依稀也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漸漸顯露出了身形,那是個姿勢嫻靜優雅的少女,微微仰起臉來從那具肉身中掙脫了出來,一道道的火光圍繞著蘇瓔的身軀焚燒著,無形無跡的魔氣在觸碰到淡白火光的刹那便被焚燒在了虛空之中。
然而女子的身形才剛剛掠出,那團邪氣驀地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聲,隻聽見刺啦一聲響動,那團包裹著什麽東西的黑煙迅速的往後急退!
“不好!”在看見青玉的身軀內有一道白光緊隨其後的跟了上去之後,兼淵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那是……蘇瓔?!她竟然強行抽出了自己的魂魄,試圖在這個時候徹底剿滅邪魔麽?
用道家特有的秘術開啟天眼,淡金色的光芒立刻充斥了逸辰的眼眸,一縷縷暗金的花紋在眼瞳深處蔓延,極目遠眺,那一團模糊的黑影中仿佛潛藏了數不清的妖魔鬼怪,無數猙獰可怖的妖魔不停的幻化出駭人的麵孔,然而它們的眼睛……無一例外的死死盯著一襲白衣的蘇瓔。
生死交睫的刹那,連她也不免會覺得緊張吧。兼淵仗劍而立,心下越發一重。
方才在黑霧沾染上女子肩頭的刹那,一點白色的亮光竟然從女子的身軀內幽幽的燃燒起來,對答如常的兩個人全然不曾發覺各自身上的異變,隻有隱身在暗處的男子神色緊張,見到黑霧洶湧而來,再也忍耐不住從暗中仗劍而出!
男子從屋簷後一躍而出,一擊試圖刺穿黑暗之中的結界,然而飛劍一震,一向摧枯拉朽破除邪魔的弱水竟然禁不起一這一撞,劍身發出痛苦的嗡鳴聲。兼淵愕然,急忙抽劍後退,卻不妨蘇瓔已被那怪物凝成的觸手給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