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

“你今年十七歲,十年後我再來找你。那將是我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

白衣女子的神色變得鄭重起來,頤言將一些金銀細軟和衣服包好了遞到對方手中,知道離別的時刻即將到來,季綿反而微微笑了起來。

“姐姐,我不後悔的。”季綿臨行前,對她深深行了一禮。蘇瓔頷首,頤言微微垂下眼睫,反常的沉默著。

看著女子漸行漸遠的聲音,頤言這才悠悠的歎了一口氣:“小姐,你說她日後,當真會幸福麽?”

“幸福?”蘇瓔忽然笑了起來,轉身關上了紅塵閣的大門,也將滾滾紅塵隨著一個虛掩的手勢,徹底關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那不過是求仁得仁的東西,她想要美貌來求取自己的功成名就,那就是她的幸福。隻有她一日不後悔今日的選擇,她一日便是幸福的。”

“但願這張臉,真的能改變她的人生吧。”

自那以後,就真是人世飄蓬,各自流徙了。蘇瓔南下滇國,季綿留在楚國完成自己的心願。一別多年,再相遇,卻已是浮生一夢了。

燈火通明的室內一片沉寂,隻有紅燭高照,蜿蜒淚流。

“蘇姐姐,我一直記著你什麽時候會來看我,這兩年總覺得心力不濟,雖然疲倦,卻也是開心的,我猜,時辰到了,我便能再見你一麵了是不是?”那個妝容烈豔的女子抬起頭,唇邊露出了一縷苦笑。五年前,也是這個女子忽然踏過塵埃分花拂柳而來,在自己眼中,真以為是恍惚中看見神仙妃子了吧。

六年來,她眉間的稚嫩和生活磨礪的苦難早已一並消磨了,剩下來的是這顆心千瘡百孔,然而皮囊卻越發精致美豔。可是眼前的女子,依舊猶如初見,宛如冰雪乍現,不染纖塵。

似是覺得倦了,季綿輕輕將頭枕在桌子上,檀木冷硬,卻有著說不出的安定感。

“蘇姐姐,你說你活了那麽久,可有覺得疲倦的時候?”忽然的,季綿打趣著問起對麵那個伸手淡淡的女子,“我有時候真羨慕姐姐,不老不死,又有能力,活在這世上不受約束,多麽幸福啊。不過想一想,隻怕有時候也是無趣的很吧?”

“的確。”蘇瓔低下眉,眼前的這個女子,自己都已經命不久矣了吧,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要問自己,活得那麽久,究竟有什麽意思呢?最可怕的是,蘇瓔竟然無言以對,“有時候,真正活著都是一種煎熬。”

在紅塵中走過千百轉,這場紅塵對她來說依舊隻是一場空無,她從未這樣瘋狂而炙熱的付出過,或許也是有人愛過自己的吧,然而,那真的是愛麽?李淩府一直將自己看成是心底一切美好的寄托,因為她不會衰老,不會死去。她永遠會是他年少時候最璀璨的記憶,猶如一朵靜默盛開而又無聲無息的白蓮花。

然而,自己呢?蘇瓔看著眼前飄搖的一點燭光,一時間竟癡住了。這無窮無盡的一場生,到底盡頭在哪裏呢?這些凡人還有最後的死亡可供投奔,然而,她最後的歸屬會在哪裏,恐怕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吧。

轉眼已經過了去四五年,當初那個蜷縮在角落裏的乞討少女在眨眼之間竟然走到了今日,楚國的宇王殿下是楚王的親弟弟,竟然如此對一個戲子刮目相看。這樣的殊榮寵愛,簡直叫整個楚國上下為之側目。

蘇瓔沉默的聽著,然而心底卻似有什麽東西在一寸寸的瓦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執著,竟然支撐著她走到了今日?

“我曾聽說,浮王有意要迎娶你做側妃,此事在楚國傳的沸沸揚揚街知巷聞,真有這麽一回事麽?”蘇瓔眼中含著一縷莫測的光芒,靜靜凝視著眼前美豔絕倫的女子。

“沒有這回事兒。”靠在桌子上,季綿忽然笑了起來,然而那笑也是冷的,唇角往上彎了彎,到底沒到眼睛裏去,“蘇姐姐,你也是知道的,我從沒有這樣好的福氣。”

“伶人一直以來是個卑賤的行業,人人說我們朝秦暮楚,戲子無義。站在台上唱戲的時候,底下人人為你鼓掌喝彩,恨不能將你捧到天上去,可是一出了戲院大門,那些人心底,又有幾個真心看得起你呢?”

“可我真的不甘心,蘇姐姐,你是知道我的……幾年前我不甘心自己長了那樣一張臉,就連一丁點出頭的機會都沒有,今時今日,我依然不甘心。”季綿的眼底露出了堅決的表情,幾年來錦衣玉食的生活,並沒有磨礪這個女子最初的鋒利。

“我知道,你想要人家看得起你,看得起這個行當。”蘇瓔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竟然悶得發疼,“你沒做錯,阿綿,你沒有讓我失望。”

季綿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崩潰的神色,這些年吃過的苦頭,受過的冷嘲熱諷,別人在人前人後的恭維和羞辱……那些苦她都默不作聲的吞咽下去,明日站在舞台上唱的更加肝腸寸斷,蕩氣回腸。她就是這樣固執和剛烈的人,然而此時,看著對方眼底濃濃的悲戚和哀憫,季綿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涕如雨下。

即便蘇瓔後來給了自己一張傾國的麵孔,她又生了一副好嗓子,然而這世上,就真的能有這麽容易成功的事麽?入了戲班,要學的不僅僅隻是唱戲,唱念做打無一不精,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吊嗓子,學著身法眼神,冰天雪地裏蓮步輕移的走在冰麵上,身姿要美,讓而身形卻要穩,不說寒風烈烈冷如骨髓,那樣濕滑的冰麵還要穿繡花鞋,摔下去整個人身體都要發麻。

做哪一行能輕易成功?外人隻能看見你光鮮亮麗的一麵,誰也不知道你背後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然而猶是如此,旁人依舊瞧不起你,隻把你當個戲子看,每日在舞台上賣弄風姿,不過是達官貴人手上的玩物罷了。

初初有人捧的時候,便有些權貴派家丁請人來邀。當時發了脾氣,所有的請帖都拒了。然而第二天出來,卻發現茶樓裏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門外有官兵說是要搜查有無暗藏刀兵,第二天便有潑皮無賴前來撒潑鬧事,從底下往台上仍瓜子花生殼,劈頭蓋臉的砸上來,將人的自尊都砸的粉碎。

能如何,她不過是個弱女子,孤身一人,隻得向這世道屈服。第二天坐車馬車往尚書大人府中唱曲,那管家一路笑臉相迎,然而眼中依舊是藏不住的鄙夷。

推開廂門,才看見尚書大人和另外兩個男人坐在一起說話,一邊站著兩個伺候的女子,穿著戲服水袖迤邐,其中一個男人將手伸進一個女子的衣領,不堪入目。

她一推開門,那管家便笑著說道,諂媚的對自己的主子說:“好不容易將季姑娘給請來了,姑娘這兩日唱戲忙的很,如今一抽空就來拜見大人了,說是要感謝大人提攜。”

“尚書大人謬讚了。”季綿微微笑了起來,舉起桌子上的酒杯便一飲而盡,“其實尚書大人要來聽曲,季綿自然不勝歡迎,梨園中人,不過是瞧著各位的臉色過活。”

“但是季綿,到底是個唱戲為生的,並非要做皮肉營生。”

將酒杯倒轉,梨花白果然一滴不剩,那個女子陡然從眉峰裏亮出的利刃,竟然讓一向沉迷酒色的尚書大人覺得心中一顫。

她就這樣拂袖而去,誓要維持那一點可笑的尊嚴。生在亂世之中,宿命猶如飄蓬柳絮。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繁華盛世,人也不過是苟且偷生,出賣了自尊和身體活下去。

可是對季綿而言……她原本就是將死的人,她知道自己大限何期,豁出去這條命來,也不肯低頭求全。那樣剛烈的女子,若非日後果真一曲動天下,名揚七國,就連楚國的君王都稱讚她為天音妙曲,在這樣腐朽黑暗的世道之中,又該如何生存?

人人在背後說她不過是一個戲子,竟然坐擁了今天這樣的權勢富貴。那張臉如何傾國傾城,又有多少男人做了她的入幕之賓!種種流言不堪入耳,她竟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傾訴苦楚。此刻,那個白衣的女子悲憫的看著自己,一句你未曾讓我失望,讓季綿維持的堅硬壁壘終於忍不住寸寸崩潰。

這世上,到底還是有一個人疼惜她的痛苦。

蘇瓔看著季綿失聲痛哭的樣子,悄然歎息了一聲。是否活在此刻,這樣無奈與悲哀?

兩人相對無語時,驀地聽見門外有人輕輕敲門,“季姑娘,你在麽?”

是個男子的聲音,清朗幹淨,季綿一怔……這樣熟悉的聲線,是他麽?

蘇瓔卻微微笑了起來,低聲道:“去吧,有什麽話說清楚了也好,何必彼此這樣糾纏著。”季綿將麵上的淚痕擦拭幹淨,神色有些恍惚,“讓姐姐見笑了。”頓了頓,看著男子站在門口的身影,她低聲道:“隨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