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貌若舊人

吱呀一身,房門開了,剛受完鞭刑的流毒經冷風這麽一吹還真打起了寒顫,雖說才秋天,可這大晚上的,也稱得上是冷風蕭索了。

“流毒,你出來了。”少卿一臉興奮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不似中原女子的打扮,頭上掛著裝飾的掛珠,如瀑布般的一同隨黑發垂到發梢,上身是件羊皮小馬褂,內襯著深紫色的籠口長袖連衣長裙,黑眸黑發黑衣襯出流毒精致的五官,膚色算不上膚若新雪,可在身上那股在西域熏染出來的獨特魅力,卻是讓少卿看呆了。

“人都說西域人長得粗獷大氣,我看流毒你偏偏就生得這般精致無二。”少卿笑嘻嘻地說。

“直接說吧,什麽事這麽急?”流毒的話裏沒有一絲溫度。

“小流毒啊。”少卿還是死皮賴臉地提溜地一下到流毒的身邊,“大哥他的腿,覺著,額,有那麽些不舒適。”少卿結結巴巴地盡量委婉地說。

“不舒適?”流毒白了一眼少卿,“我看是隻能躺在床上,疼痛難耐,又走不了了吧。”

“這,我去看大哥的時候,他的確是躺在床上,可是,”少卿直溜一下,又對著流毒,苦口婆心地哄著,勸著,“這和你起爭執的是二娘,關大哥什麽事,你就受累去看看吧,我可是和大哥立下保證一定帶你過去的。”

“哼,”流毒冷笑了一聲,“怪就怪你大哥太聽你二娘話了,還有,這是你立下的保證,關我什麽事。”說罷,正準備轉身回房。房裏卻傳來一個咳著嗽又氣喘籲籲的衰老的聲音,喚著流毒,“流毒啊,什麽事啊?”

“姥姥,”流毒變得畢恭畢敬,“是三少爺請我去給大少爺診病,大少爺不聽我勸,操辦婚禮勞累到了,舊疾複發。”

“流毒姥姥,”少卿也跟著喊道,“你就勸勸流毒吧,我大哥現在可難受了。”

“姥姥,二夫人不聽我勸,硬要操辦婚禮,才會•••。”

“好了好了,流毒,醫者不講恩怨,咳咳,”裏麵的人狠狠地又咳了一陣,才說,“聽我的話,和三少爺去聚德苑,咳咳,醫治大少爺的腿吧。”

少卿一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看著流毒,流毒撅了撅嘴,隻好從命,又狠狠地瞪了少卿一眼。

廂房在董府的西邊,聚德苑卻在最東邊,一路上,少卿可是使足了力氣逗著流毒開心,可是流毒卻笑也不笑。

“然後大家問他在幹什麽,你猜那農民怎麽說,他說,我在等這枚銅錢來年春天發了芽,然後結出好多小銅錢來,哈哈哈哈,你說好不好笑。”少卿一個人隻顧著哈哈大笑,末了,看了看流毒,依舊是麵無表情,自己都嘰嘰喳喳地講了一晚上了,流毒什麽反應都沒有,要是別的女人,早就被他逗得心花怒放了,呸呸呸,自己怎麽可以把小流毒和那些庸脂俗粉相提並論呢。

“三少爺。”流毒終於開了口。

“說了多少次了,叫我少卿便好了。”少卿一看流毒終於開了口,未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

“三少爺,”流毒固執得沒有改稱謂,“其實你沒必要費盡心思哄我開心,等你大哥的腿痊愈後,我們終究還是陌路人。”

“什麽話啊,流毒,什麽叫陌路人。我不喜歡你這樣說。”

“不喜歡也得喜歡,”流毒停下腳步,鄭重其事地說,“我們本來就是過著飄忽不定的生活,哪裏有病人需要醫治,我們就去哪,董府不過和我無數個帶過的府院一樣,我們彼此都隻是對方生命裏的過客而已。”

“我不覺得,”少卿耍起了嘴皮子,“我不覺得是過客就不是過客,等你治好我大哥的腿,我就向你姥姥提親可好。”

“你瘋了,”流毒不可思議的看著少卿,這傻小子可知道,天下人他誰都可以娶,隻有自己,是萬萬不能娶的。

“我不管,你硬要走得話,你不是說哪裏有病人你就在哪麽。那等大哥的腿好了,我就將自己的腿也打斷,讓你繼續治,可好?”

流毒皺著眉,看了看眼前這個乳臭未幹的少年,想著剛才的風言風語,搖了搖頭,隻是自顧自的向已經不遠的聚德苑走去,為了婚禮,二夫人特意又將聚德苑翻修一新,新院門,新瓦,新房。這二夫人這回還真是下了本錢啊,也是,董家大少爺今年已經22了,22才娶親的確是晚了些,都是被這雙病腿給耽誤的,幸而還能和劉家米莊做成親家,娶到的還是正值二八年華遠近聞名的大家閨秀劉子馥劉大小姐,難怪二夫人會如此大操大辦了。

進了院門,丫鬟嬤嬤們早已經被打發走了,隻留下個值更的小丫鬟。房裏的燈還亮著,想必大哥定是痛得睡不著了。

哎,可憐了那新嫂子,新婚之夜竟是這般渡過,少卿暗暗想,看著台階上那值更的小丫鬟腦袋已經小雞啄米似的昏昏欲睡了,連值更的燈籠都掉到了地上,皺了皺眉,這太荒唐了,難道往常這聚德苑的丫鬟都是這般隨意的?有些氣頭上來,上去一把提起那小丫鬟,開口訓道,“值更的時候還敢偷懶。”

小丫鬟一驚,睜開眼一看,竟是三少爺,旁邊站的就是府裏那神乎其神的女神醫,一時間愣了愣,才連忙行禮,“三少爺,流毒姑娘。”

“哼,”少卿提起地上的燈籠,一看,這哪裏是小丫鬟,分明是大哥的貼身丫鬟婉心,態度好了些,說:“怎麽是你在值更,其他丫鬟呢?”

“回三少爺,大少爺怕二夫人知道他今兒舊疾複發,把其他丫鬟都打發走了,而且,奴婢在這陪著,照顧得也周到些。”

也是,婉心是貼身丫頭,什麽事也都知道得清楚些,少卿還在想著這些,又聽見婉心急急地對著流毒說,“流毒姑娘,你可來了,大少爺在裏邊痛得厲害,又不準咱們小的去請你來,求求你,快進去看看吧。”

對,對,這才是正題,少卿想,自己怎麽把這些都忘了。

“你起來吧。”流毒扶起求著求著都跪到了地上的婉心,“我這不是來了嗎?你進去通報一聲吧。”

“誒,奴婢馬上就去。”婉心擦幹了眼淚,連走帶跑的進房裏通報去了。

“嘿嘿,小流毒,我就知道你菩薩心腸,不會見死不救的。”少卿還在一旁賣著乖。

流毒不理她,心裏想,要不是姐姐讓我來,我才不來呢,可是,為何姐姐•••

“流毒姑娘快請進。”出門迎接的是子馥,外麵光線暗,子馥看不清流毒的樣貌,卻隻看見流毒一身黑衣,加上這名字有如此奇異鬼怪,不禁心生畏忌。

流毒屈身行了一禮,正要進門,卻又對子馥問道,“不知少夫人可有繡花針。”

子馥愣了一愣,又連忙回道,“自然是有的。”

“可勞煩取些過來。”

“流毒,你這要繡花針做什麽?”少卿不解。“要針灸的話,不是有銀針嗎?”

“銀針太細,我這回,得替大少爺放血。”流毒一臉淡定地說,“等會,三少爺還勞煩替我扶著大少爺,不要讓他亂動。”

子馥一聽放血,竟慌了起來,“別擔心,大嫂,流毒醫術高明,她怎麽說就怎麽做,拿針去便是了。”

屏風裏,流毒幾根銀針下去,董少定便停止了呻吟。

“可感覺好些了?”流毒問。

“好些了,沒方才那麽痛了。”少定滿頭大汗,想必流毒來之前受了多少罪,“流毒姑娘,這回少定真是要向你賠禮才行,都怪我一時疏忽,急功心切,才舊疾複發,還讓流毒姑娘半夜前來,打擾了姑娘休息。”

“姥姥說,醫者無恩怨,也是我和二夫人賭氣在先,讓大少爺受罪了。”流毒說著客氣話,“隻是今兒隻能先幫大少爺您先止痛,具體病情如何,還得明兒再細細診療。”

“有勞了。”

“大哥,喝些水。”少卿遞過水杯,少定咕嚕嚕地一飲而盡,定是渴壞了又不敢打擾大嫂休息,大哥就是人太好,太為別人著想了。

“針來了針來了。”子馥喘著氣小步跑進房。

“嗯,有勞少夫人了,三少爺,有勞您將繡花針放在燭火上燒灼片刻。”流毒邊動手將紮在少定腿上的銀針拔出,待流毒轉過身,子馥一看,好熟悉的臉,莫不是在哪見過,流毒發現子馥一直盯著自己,有些不自然,“少夫人,你•••。”

“流毒姑娘好麵熟,可曾見過。”子馥邊說邊愈發看得仔細了。

“流毒一直在西域行醫,半年前才被請到我們董家為大哥治病,莫非,”少卿邊烤著繡花針邊是不懷好意地笑笑,繼續說,“莫非大嫂你這半年還曾來我們董府偷偷和我大哥私會。”

“少卿,怎麽說話的。”少定在一旁訓斥道。子馥更是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接著又吩咐道,“這等玩笑不要亂開,這要傳出去了。”

“哎呀哎呀,不會不會,我這是拿嫂嫂當自己人了,”少卿厚著臉皮說,“我的好嫂嫂,是不會介意的,嘿嘿,不會介意的。”

“我,”子馥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詞才好,隻好扯到前一個話題,對著流毒說,“流毒姑娘,想是我認錯人了,不要見怪。”

流毒最不喜的便是這府門大院裏的虛禮虛教,可來董府都已經半年了,自然也是懂得這些禮數等級,阿諛奉承,雖說對這個少夫人並不反感,可這條條框框教養出來的女子多少讓她覺得可悲可憐,看著少夫人,少卿一個玩笑就讓她如此緊張,連忙也回道,“天下之人何其多,有一兩個相似的也不奇怪。”

開始放血了,流毒幾針下去,少定又開始皺著眉頭呻吟了,子馥有些驚慌失措,隻得乖乖的抱著少定的上半身,不斷安撫著他,少卿則聽流毒的吩咐,死死地按住少定的雙腿,以免少定痛得一動彈,流毒就下錯了針,粗粗的繡花針隻露得半根在外頭,流毒眼疾手快的一拔出,烏黑的淤血汩汩地流了出來,丫鬟婉心忙著擦拭血跡,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的血,還如此渾濁發臭,連婉心都不禁皺了皺眉頭。

折騰了好一宿,天都將白,流毒邊收拾著銀針,邊囑咐著,“我知道你們中原的大夫對於活血化瘀向來是用口服的草藥,可是這樣見效太慢,大少爺的腿已經被淤血堵塞,慢慢調養化瘀不是上策,你放心,我紮的都是無害的地方,不礙事,隻是注意修養,萬萬不可再勞累。”

“我就知道,嘿嘿,我的小流毒一出馬,什麽疑難雜症搞不定啊。”少卿頂著個黑眼圈還是不忘油嘴滑舌。

“多謝•••多謝流毒姑娘,辛苦了•••一夜,子馥,送送流毒姑娘。”少定已經是痛得有些說不出話了,可這比紮針前已經好太多了,難怪之前那種腫脹難耐,原來有這麽多的淤血在裏麵,現在雖然腿上的針眼還泛著痛,但至少,兩腿舒服多了,更是輕鬆多了,都能動彈了。看著照顧了自己一夜的子馥,二弟,還有婉心,自是十分感動,吩咐著都去歇息了。自己也躺下閉了閉了神,想著怎麽和娘解釋一番才能讓娘不擔心呢。

小庭院裏,子馥一路送流毒和少卿出門,一邊聽著流毒的各種囑咐,臨到門口,流毒還不放心,又詳細地講了一遍。看著流毒認真的模樣,子馥愈發的熟悉。

“我說的這些,少夫人可千萬記著,我師父常說,舊疾複發比新傷更難治。”

“我想起來了,我們確實見過,在蘇州,對不對?”子馥突然想起什麽一般。

“蘇州?”流毒不解地歪了歪頭。

“沒錯,我是蘇州人,”子馥笑了笑,“我想起來了,出家前我們一起上過女學,你是喬奶奶的孫女,喬青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