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之將死
“長青,”馬婆婆看著董老爺有些愣住啞然的樣子,又急急的喊了一聲,說道,“保大還是保小,快點吧,不然兩個都保不住了。”
“婆婆•••”董老爺顫微微地額抖出這兩個字,這場景太熟悉了,就像是在十七年前,那日,也是這般,馬婆婆從血房出來,也是這樣問自己,保大還是保小,那日的選擇曾讓自己後悔了十七年,如今卻是要讓自己再選一次嗎?
“長青。”馬婆婆抓著董老爺的手,淚眼婆娑的拽著他,想把這個在自己心裏永遠還是那個光著屁股留著鼻涕的小孩子從痛苦的回憶裏拽出來。
“大的。”董老爺模糊中念了這麽一句。
“什麽?”馬婆婆有些耳背,連忙靠近了又問了一句。
“我說,”董老爺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吼了一句,“我說保大的,孩子不要了,我不要了,給我把知秋的命保住。”說罷卻顫顫巍巍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完全不似那叱吒商場隻勝不敗的董家酒莊的大東家的模樣,“保大的,我不能再沒有知秋了,不能了。”馬婆婆收到示意,連忙就轉身進了房,隻留下這董老爺獨自一人。
董府裏,董老爺的那一聲大吼似乎消散不去,穿過荷花池,扶過柳枝,一直向西行,輕輕的敲開了西廂房的門。
房裏,唐姥姥閉目養著神,心裏卻不能平靜,自己到底在做什麽,自己也知道,自己何時變得如此狠心了,唐姥姥慢慢的睜開眼,眼裏卻似乎閃了淚光,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狠心了呢,唐姥姥嘴角浮出一絲苦笑,或許就是十七年前那死過一回之後吧。
自己曾待知秋如親姐妹一般,可哪知道那叫葉知秋的卻暗地裏下藥,害自己難產,也是今日那般模樣,隻是,那一天,自己親耳聽到董老爺知道是個男孩後,卻是義不容辭的選擇了•••想到這,唐姥姥心裏一陣痛,像是被人用鞭子抽著,用火烤著,用針紮著的一般痛,自己把心都交給了這個男人,可最後,這個男人為了所謂的董家香火卻輕易的就將自己犧牲了,自己恨他,更恨葉知秋,甚至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恨,“董少卿,”唐姥姥默默的念著這個名字,你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上,我又為何是你的娘親。
“姥姥。”院裏突然傳來流毒的聲音,打斷了唐姥姥的回憶,“姥姥,”流毒又喊了一聲,說著就進了屋子,看到姥姥正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眼神無光,愣了愣,卻又不敢多想,隻用手輕輕的撫了撫姥姥的肩,又輕聲喊了一句,“姥姥?”
“我還死不了。”唐姥姥終於在沉默許久後開口說了這麽一句話,這是在抗拒著什麽嗎?還是一句心如死灰的感歎,唐姥姥抬起那張蒼老如枯木的老臉,淚眼渾濁的看著流毒,想問卻又不想問的說,“怎麽樣了?”
流毒沉默了好久,才緩緩開口,企圖以最平靜的語氣說道,“二夫人本來已是命懸一線,可•••。”流毒頓了頓,又看著姥姥,又不敢繼續說下去了,此時的姥姥不是過去那個自己稍有過錯就鞭笞自己的姥姥了,她看起來這麽脆弱,脆弱得像個嬰兒一樣。
“說下去•••。”唐姥姥閉上了眼,流毒的一個“可”字,自己已是猜到了半分,自己還是賭輸了。
流毒抿了抿嘴唇,才繼續說下去,“可這關中淩家莊的淩老莊主突然來了,運功還氣救了二夫人一命,如今,”流毒已經不忍心再說下去了,自己雖一直不知道姥姥這般麻煩多事整這麽一招是為了什麽,可是姥姥如今心裏的痛楚,自己卻是看得真真的,仔細看著這姥姥一臉的平靜,流毒才鼓起勇氣繼續說道,“如今母子平安。”
唐姥姥聽到這個消息,隻是眉頭一皺,卻無多異樣,就似一個早已超脫塵世的高人,可措不及防的卻噗地一聲吐出口血來。
“姥姥。”流毒慌了,連忙撫著姥姥,心裏也是急得不行,正準備給姥姥把脈,卻被唐姥姥攔住了。
“莫白操心了,我活不久了。”唐姥姥大喘氣,突然說出這般讓流毒害怕的話來。
“姥姥,別瞎說,你的命還長著呢,我們回鬼城去,我們去拿師父的手劄,上麵一定有解毒的方法。”流毒看著地上的那口鮮血,心口像是被拉了一個好大的口子,風一吹,將自己的心吹得四處飄搖般。
“傻姑娘,”唐姥姥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才輕輕的撫上了流毒的臉頰,多麽年輕的臉龐,多麽又生機的容顏,自己卻毀了眼前這個女人的一生的信仰,看了流毒許久,唐姥姥才開口說道,“我已經停止服用續命丹了。”
流毒一驚,當年姥姥身中劇毒,就連師父也解不了,隻研製出了一種叫續命丹的丹藥,勉強維持這姥姥的生命,可惜,這丹藥是以毒攻毒的藥性,從此,姥姥的容顏就毀了,加速變老,這才十幾年的光景,曾經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佳人現在卻像個枯木老嫗苟延殘喘,如今這姥姥竟然停了藥,這和找死沒什麽兩樣,“姥姥你停了多久了?”流毒一抹眼淚,哽咽著說,“我再幫你想法子,會又彌補的辦法的。”
“我既然停了藥,就沒想過還繼續活下去,”姥姥擺擺手,撫上流毒的那隻手終究還是累了,慢慢的垂了下來,“十七年前我就該死,可惜我命不該絕,可是這般活著有什麽意思,十七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是活在仇恨裏,我沒有一天不是在想著報仇,”說罷,又看著流毒,眼睛愈發濕潤了,“可憐了你的,我的好妹妹,本可以無憂的活著,卻也要帶著仇恨來往這人世間。”
“家仇勝過一切,流毒為唐家報仇是理所應當的。”流毒抽泣著,可姥姥說得沒錯,仇恨的力量真是太可怕了,自己對二夫人下藥的時候,時常都在懷疑,自己居然拿著救人的東西去害人性命,可是一想到姥姥時常告誡自己的唐家七十三口的性命,自己卻變得愈發狠心。
“流毒,可是你可知道,”姥姥看著流毒的眼睛,這丫頭的眼睛還像過去那般通透,可是為什麽,自己卻看到那揮散不去的厲色,這丫頭是被自己害了,自己不能再拖累她了,或者說,不能再利用她了,可剛說完這句話,卻又是喉嚨一熱,卻又是吐出了一口鮮血來。
“姥姥,我求你不要再說了,求你了。”流毒是真的緊張和害怕了。
唐姥姥癱坐在椅子上,身上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了,連話都說不了,末了,眼神開始有些迷離了,流毒小心的在一旁看著,給姥姥順著氣,看到姥姥這番模樣,都說人去世前會看到過去記憶裏的幻影,不知道姥姥是不是,流毒不敢想下去,卻發現姥姥的嘴唇動了動。
“姥姥,你說什麽?”流毒趴在姥姥的嘴邊,想聽個清楚,卻隻感覺姥姥嘴裏吐出來的微弱的氣息,根本聽不清姥姥在說些什麽,“姥姥,你想說些什麽?”流毒有些急了。又看著姥姥的口型一張一合,學著也一張一合,想要猜出來,“稍心?掃氣?唱心?”流毒一遍又一遍的學著,“長青。”流毒恍然大悟,這是董老爺的名字,流毒看著姥姥,姥姥心裏始終都放不下那個人,也許在別人眼裏,姥姥是惡毒的,是狠心的,可在自己看來,姥姥不過還是個單純得像小姑娘一般的女人,當日董老爺保小不保大,害姥姥命懸一線,如今姥姥千辛萬苦重新潛入董家,卻不過是想讓董老爺再選一次,太傻了,若不是愛之深,又怎麽會如此瘋狂,流毒哽咽了一下,隻說,“姥姥你挺住,我這就帶你去見他。”說罷,將姥姥往身上一扛,姥姥可真輕,十七年的怨恨和歲月磨去了姥姥所有的神氣,如今姥姥輕得就像一縷回憶一樣,流毒眼裏含著淚,將姥姥背好,又轉頭對姥姥輕輕的說了一句,“姥姥,你馬上就可以見到你的長青了。”
流毒背著姥姥慢慢的在荷塘月色裏走著,董府似乎才恢複了人氣一般,此刻已是快破曉了,這二夫人難產之事讓這董家上上下下是繃緊了弦,就在大家以為這定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時候,這關中淩家莊的老莊主卻突然到訪,大半夜的來這董家,誰也沒覺得奇怪,隻知道這淩老莊主內力一施,卻是又回天之術一般,如今二夫人和小少爺都安然無恙,各房的人也是都回去歇了,淩老莊主自然是作為上客請進了齋月樓,流毒是無心管這件事的時候,就在府裏為二夫人轉危為安而慶賀的時候,自己的姥姥也已經是奄奄一息。
“長青。”背上的姥姥又念了一句。
流毒心裏一痛,隻轉頭輕輕的說了一句,“我們就快到了。”一抬頭,果然看見這董家的祠堂就在眼前了,這祠堂講究風水,可這祠堂選的這地卻是離內院也是極遠,背了一路,縱然姥姥再輕,可流毒也是被這夏日憋出了一頭的汗,如果自己沒賭錯的話,按著董老爺的性子,必是在這祠堂裏拜謝祖宗保佑呢,大富人家都是這樣,災多難多,卻總是求祖先的庇護,可不知道,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呢。
還為走進祠堂,流毒就遠遠的看見了這在祠堂外候著的董少崖和添福,董少崖,流毒心裏一沉,這兩人在這,這董老爺必定在這祠堂裏是不假,可是這董家二少爺卻是一塊啃不動的硬骨頭,想到今日他對小鈴鐺的樣子,雖是咄咄相逼但過招的時候卻是處處留情,自己隻能再賭一把了。想到這,流毒又將姥姥背牢了些,徑直向祠堂走去。
這時站在台階上的少崖也是早已看到了這一老一少朝這邊過來,本事戒心一起,可是看到這流毒是背著這看似奄奄一息的唐姥姥,又皺了皺眉,這毒女這又是唱的哪一招,以不變應萬變,直到這流毒背著唐姥姥走進了,少崖才開口說道,“流毒姑娘這麽晚了不該是在廂房裏歇息嗎?”
一旁的添福雖然不是練家子,可是看這二少爺的神情,也是眼神眯了眯,自己雖然和這流毒交往不多,可是如今老爺在祠堂裏,吩咐不讓任何人進去,自己至少也是得把本分守好的,看這流毒有要進這祠堂的意思,也是說著麵上的話,“流毒姑娘,老爺在裏麵不讓人打攪,流毒姑娘還是先請回吧。”
流毒正想開口說話,可背上的姥姥卻先開了口,這麽一路,姥姥在自己背上許是也恢複了些元氣,可還是十分虛弱,隻是斷斷續續的說,“你去告訴你家老爺,莫使孟婆湯,腸斷有情郎,此生若再見,定不負卿心。”
添福有些愣了愣,這是怎麽個意思,聽著像是表白情誼之深的,可這唐姥姥的年紀都可以當自家老爺的娘親了,正猶豫著要不要通報,這少崖卻是冷冷的回了句,“姥姥年紀大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好。”這分明是在拒絕逐客了。
流毒想要發難,如今姥姥已是將死之人,這董家二少爺卻是這般冷酷無情,不過自己與少崖本就是勢同水火的關係,倒也不奇怪,可如今,還是姥姥的事要緊,隻說,“二少爺,我答應你,若是你現在讓我姥姥進去了,我明日便就離開董府。”
可沒想到這少崖卻是回道,“無論你今天進不進去,明天你都得離開董府。”
流毒有些心涼了,背上的姥姥在吃力的喘息著,隻好說,“不僅我會離開,我還會帶著姥姥,”流毒盯著少崖的眼睛,繼續說道,“還有靈襄一起,我們三個就此會西域去,永不踏足中原。”
果然,少崖的眼神裏終究還是閃過了一絲失落後悔,靈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自己已經是不斷的告誡自己了,她是毒女,是那崔進窗的入室弟子,和那邪教必然有聯係,是自己碰不得的人,可是以為她不過是個路過的柳絮罷了,飄過了便就飄過了,也卻偏偏好似在自己的心裏紮下了根一般,少崖沉默了,不知道怎麽回答。
“進來吧。”祠堂裏的董老爺早已聽到了外邊的動靜,一聲恍如隔世的聲音從祠堂了就這麽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