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他做到了

裕哲的後事由顧思陌一手操辦,請的殯葬師是殯儀館裏的老人。

殯葬師為裕哲穿上精致的禮服,用高超的技術為他化妝,在忙碌的過程中,殯葬師心裏帶著淡淡的憐惜,工作的態度也越發細致認真。

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有著一張俊秀非常的麵容,隻可惜英年早逝。

倒是沒有看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切,前來的隻有一位沉靜溫厚的女子,在看到裕哲遺體的時候,對著殯葬師深深地行了個禮,感謝他認真的工作讓裕哲宛若生前。

顧思陌站在墓碑前,裕哲的墳墓與母親的墳墓在一處陵園,遙遙相望。

她又親手送走了一位親人。

初冬的寒氣沁入肌膚,黑色呢絨大衣也阻擋不住這樣的寒意。

顧思陌等到嚴笑沈青陪同薛葉一起來到,唐宇也在不久之後趕來,幾人立在墓碑前,沉默哀悼。

薛葉臉色不太好,蒼白的臉上帶著紅暈,說話的時候不停咳嗽,他傷痛攻心生了病,還要忙著紅門的事,這些日子以來都是不好。

顧思陌和薛葉見麵,兩人都默默無語。

已逝的人安詳地躺在泥土裏,而活著的人還要麵對以後的人生。

在悲痛的失去麵前,言語的安慰,毫無用處。

當古默桓來到的時候,顧思陌的麵容才有了一絲生氣。

古默桓拄著拐杖,身邊僅有一位貼身的保鏢,他走路很慢,一步步地走到墓碑前,認真注視著上麵裕哲的照片,片刻後開口說道:“家姐,節哀順變。”

“古默桓,你來的正好。”顧思陌似乎早有預料古默桓會來到。

古默桓向著墓碑鞠了三個躬,他腿腳不方便,鞠躬的時候有些站立不穩,卻沒讓保鏢扶持,而是執意自己行禮。

“我來送他一程。”古默桓低聲說道。

“我有話要問你。”顧思陌平靜地看著他。

古默桓是顧思陌的弟弟,她家的家事,旁人也不好多插手。

薛葉的情緒不太穩定,嚴笑隻能擔憂都看了顧思陌一眼,跟身邊的沈青輕聲商量道:“我們先走合適嗎?”

沈青與古默桓這些日子有生意往來,見他垂首站在那兒,知道這種時候她們確實不方便留下,便與顧思陌告別,和嚴笑帶著薛葉先走了。

唐宇叮囑道:“思陌,我在停車場等你。”

古默桓的保鏢則自覺退開一旁。

照片上的裕哲,容顏如畫,目視前方,他是真正解脫的人,一切的愛恨情仇都與他再無關聯。

“古默桓,我要你一句實話。”顧思陌看著他,“你有什麽樣的雄心壯誌,想要繼承父親的身家這些都與我無關,我隻想問你,你既然第一時間找到了裕哲,為什麽不救他?”

古默桓反問道:“救他?他心裏隻認你這麽個姐姐,得知自己得了絕症就一門心思想要找你,你以為我阻攔得了,就算我阻攔得了,我為何要讓自己背上這麽個虛名?人的心永遠強求不來,我何必勉強自己?”

“我還以為你真的想明白了,現在看來,”顧思陌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你還在恨著當年的事。”

古默桓思索了下,眼睛卻看著裕哲墓碑上的照片:“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現在真的沒想再同你爭。”

也已經再無爭的必要。

顧思陌往園林深處走,最裏處背陰的地方,有塊沒有相片的墓碑,上麵隻有一行字:“願我不曾愛過。”

她低聲說道:“你既要在明麵上認她,就在這裏給她叩三個頭吧。”

因為裕哲已死,顧思陌又一向沒有弱點,古默桓之前所作的一切都不再能威脅到她,他想求得顧家舅父扶持的事自然也沒了希望,所作的一切都功虧一簣,他是有些不甘心的,卻沒想到顧思陌竟要履行他們的約定。

古默桓將拐杖放到地上,彎腰雙手撐地,讓那隻還好的腿先跪在地上,才用手扶持著彎曲那條假腿,等兩隻腿都跪在地上,才衝著墓碑磕了三個頭。

“父母當年的事,你我都無資格評價。道不同不相為謀,古默桓,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她蹲在他身邊,將那枚印章塞在他的手心裏。

舅父們的支持……顧思陌心下黯然,如果沒有這枚印章,舅父們怎麽會管這邊的閑事,當年外公舉家遷徙至海外,母親之所以沒去,就是因為這枚印章在她手裏。

她為了父親許的那個承諾,拿了家傳的印章執意留了下來,為他在山村獨守養育孩子,在他破壞承諾後不離不棄,對他背叛所出的孩子同等照顧,直到他殘酷的教育方式傷害到了孩子們,才孤注一擲地報複後逃離。

外公死之後,沒有這枚印章,誰也當不上真正的家主。

那位老人,直到死都為自己不聽話的女兒留了一分後路,不知道母親黃泉之下是否會和外公和解,知道當年他看不上父親確實是因為他好勇鬥狠,罔顧人倫,而她不過是被那樣洶湧激烈的愛情騙了。

“家姐……”古默桓的手握緊印章。

“隻要這枚印章在你手裏,你支持的那位舅父才有可能真正成為家主。當他們實力相當的時候,這種傳承才有爭奪的意義,父親隻教了掠奪,卻沒教過平衡。媽媽不喜歡她的家,我也不喜歡,我不想見舅父們,你別在這一點上為難我。”顧思陌說著站起身來,一隻手扶起古默桓,隨即鬆手就向前走去。

“我不會為難你!家姐,我希望你聽我解釋一句,我想救他的,可是診斷結果已是晚期。”古默桓拄著拐杖追在她的後麵。

“這件事我們先不提,你就告訴我,大火那天發生了什麽事?我知道你那時候雖然動彈不得,但是你醒了。”顧思陌看向古默桓,語調鏗鏘,“為什麽小哲會被捆綁起來關在地窖裏?為什麽父親帶你走的時候沒有帶上他!我明明就沒有說過是小哲推的你,為什麽最後承擔所有後果的人卻是他?”

她在意的,這些年她都很在意!

“你死我活本就是鬥爭的唯一準則……我沒有你會籠絡人心,隻是自認自己手段高明,被推下去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我上了當。如果不是小哲的反水,姐姐,你真的因為跌下去的是我嗎?”古默桓看著她,“父親大約沒有想到我們兩個會鬧到如此地步,我也沒想到你竟然那麽硬氣,一口咬定是你推的我,你也被父親打傷了腿躺在閣樓裏,我們兩個大抵是兩敗俱傷的結果。後來父親跟我說,他隻是想要再磨一磨你的性子,才將你禁閉在閣樓不管,沒想到母親在那時候發起病來……”

母親因為童年時期隨著外公經曆戰爭和家變,很容易執著地陷入一種瘋狂的情緒裏,這一點顧思陌是知道的,她在母親身邊經受過無數的折磨與痛苦,她總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痛恨著父親的絕情與背叛,她是為了愛情發了瘋的女人。

“那天,敵對幫派的人殺進老宅子,你母親趁亂放了火,父親帶著我一路砍殺到碼頭,想要偷渡到香港去。”

“我那天拖著傷腿到處都找不到小哲,母親說小哲跑去跟父親說明是他動的手,然後被家法處置,她看著他被處置的……”顧思陌撫著麵龐,“她重重給了我一耳光,讓我立刻跟她走。”

古默桓點了點頭:“是父親下令綁了他扔在地窖裏,我當時……沒有開口求情。”

他們談論的是這樣沉重的往事,古默桓看著顧思陌,認真道:“就算我當時開口求情也沒有用的,他一直都那麽膽小,卻敢在父親與人拚命的時候說出真相,請求父親不要再關著你,他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孩子,可是這麽多年,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像他那麽傻,他是為了你才會那麽做!”

裕哲隻是個傻孩子,太過於害怕失去他愛的人,所以逼迫自己什麽都去做。

“姐姐,我沒想過跟你爭,也爭不過你,那時候的我,沒你的心那麽狠。家姐,你親口問我的不過是這個答案,他真的為你……做到了那一步,隻是他沒能如願死去,才懷著過分的執念一直到最後一刻。”古默桓下了定論。

顧思陌的臉色蒼白,嘴角抿起來,麵頰因為繃得很緊露出肅殺的線條。

世人總是向往殺伐決斷,卻不知道殺伐決斷的背後,付出的代價是否可以承受。

年少時的錯誤教育,讓她付出了半生的代價彌補,卻發現她的彌補從來都是自以為是的安慰,她從來都不喜歡父親那樣狠絕的人,也不喜歡母親過度的執著瘋狂,她無數次想的,也隻是回到最初的那個山村院落,母親慈愛溫婉地等待,雪如飛揚跳脫地肆意,而那個比她小的粉雕玉琢的孩子追在她身後跑,笑聲如銀鈴一直傳到天上……

如今,她還要活著。

她要活的磊落,還清人情和物債,守著對親人的回憶,將屬於她的人生一步一步走完。

顧思陌看著古默桓,他們終究是不同的人,如果當年母親沒有在清醒的時候毅然地帶她逃離,逼她走上現在的道路,她或許比現在的古默桓還要冷漠決斷。

最艱難的時候,她也曾想過放棄生命,可是最終都沒有。

放棄是那樣容易的事,她卻不是這樣容易服輸的人,做人總要有個底線。如此,她才有資格麵對那些對她懷有期望的人。

母親希望她能活的堂堂正正,裕哲希望她能勇敢戰勝命運,他們做不到的事,都希望她能做到,這種希冀無比沉重,可是她也背負到了現在。

古默桓與她眉眼相似,她看著古默桓,就像看著曾經的自己。

最終,顧思陌隻是彎腰拍了拍他膝蓋上的泥土。

“阿桓,保重。今日之後,你我再無牽連,我見你,如見陌生人。”

她快步走向墓園外,古默桓拄著拐杖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側首望向裕哲的墓碑,照片上的人依然微笑著,竟是他得了最終的解脫,而他們,還要在人世中掙紮浮沉,他們都是絕不會輕言放棄的人,所以前路再難,都會一如既往地做下去,如果不是絕症,裕哲亦如是,再困難都會掙紮著殘喘著活下去,所以得知上天不欲他生,他那樣如釋重負。

相逢如陌路,不如忘記,血緣糾纏又如何,誰都回不去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