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質問

唐宇這樣搶先自嘲,顧思陌反而不接話。

有些人自嘲,並不是因為不在乎,恰恰是因為太在乎,所以自揭其短,這種時候如果不知意圖地順勢跟著嘲笑,就等著看如何難堪。

她送他出門,唐宇依然輕聲勸慰:“這種時候你更要堅強,因為沒人會替你麵對。”他的神情裏有著不容拒絕的坦率,“我會在你身邊。”

電梯開的時候,夾著公文包的嚴笑恰恰就看到這一幕。

顧思陌的聲音溫和地響起:“我知道。”

嚴笑迎麵和唐宇碰到,高大斯文的男人向她點頭致意,然後從容離開。

“思陌,這是預支給你的工資。”嚴笑從錢包中抽出一張卡,“我知道你房子按揭還沒還完,又發生了現在的事,就別和我客氣了。”她將卡放在她的手心裏,自顧自地進門,“我知道你不喜歡欠別人的,那就以後好好地為紅門做事,幫我分憂,慢慢地還……”

換完鞋子抬頭撞上顧思陌的眼睛。

她的眼睛有些紅,似乎剛剛哭過。

“你……真和他……”嚴笑欲言又止,有些煩躁的樣子,“為什麽不是我?”

嚴笑的身上隱約傳來酒氣,她拿著卡的手兀自僵在半空中,一股惱怒頂頭上來,“為什麽是他,不是我?”

嚴笑伸出手臂勾住顧思陌的脖子,一低頭就將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在她的身上,推著她往沙發的方向走了幾步。

“笑笑,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那是哪樣?”嚴笑挑眉問道,“隻要你說,我就信你。”

顧思陌卻並不肯多加解釋,唐宇的情況特殊,她言而有信為他保守秘密,隻能含糊帶過:“他隻是幫我。”

“幫你?我幫你不就夠了,他和你認識才多久,沒有居心會這樣殷勤地幫你?你說過要獨身生活下去的,我一直都在等你,隻要你願意。思陌,為什麽那麽多的事,你都不肯告訴我。”嚴笑苦笑了下,“有人想要告訴我你的事,可是我想聽你親口說。那個躺在醫院裏的到底是誰,讓你和葉子都變成了另外的人?你又哪裏出來一個弟弟?提到你必稱家姐,與青幫談判的時候口口聲聲家姐被辱兵不血刃地接了青幫的地盤。這段日子你在醫院裏,外麵可不像你想得那樣風平浪靜。西城的一枝花也說與你自幼相識,如果是你掌她立馬就拜在紅門碼頭……”

她坐在沙發上,點了支煙,煙霧彌漫中看著顧思陌。

顧思陌的麵頰瘦了,輪廓清晰,眉眼在煙霧中有著難以接近的清冷。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可是為什麽這些事……我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麽呢,我們從小生活的環境不一樣,不管我是什麽樣的人,我是否對你隱瞞了自己的事,這對我們的友情有什麽影響?”

“當然有影響,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嚴笑激動地說道,“我信任你,從不願意懷疑你,可是你並沒有將我當成最親近的人。我介意這一點,非常介意!如果沒有這些事發生,你打算瞞我多久,是不是到我死的那一天,也不會知道你的事情。”

酒精會刺激人的頭腦,讓一些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出口的話衝口而出。

嚴笑應酬完後來送銀行卡,撞見唐宇,嫉妒讓她失去理智,終於質問出口。

“如果我們是好朋友,你真的當我是朋友,為什麽這些事你從來不告訴我?那個男人怎麽就能輕易地接近你?隻要你說,我都願意相信,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嚴笑出口問道,煙嗆進了肺部,劇烈地咳嗽起來,咳的眼淚都出來了,顧思陌急忙拍著她的後背,卻被她握住手腕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會覺得難過,我會很心痛,我沒有那麽大度……”嚴笑含糊地說道。

“你介意的是他輕易地接近了我,我隱瞞了很多事沒有告訴你知道,那你想知道什麽?”顧思陌問道,“從小我學的是如何掙道上黑錢的法子,眼裏隻有自己的得失沒有他人,我嫉妒自己的弟弟,教唆小哲推他摔下高樓摔斷了他的腿……因為我的過錯,我的爸爸和媽媽決裂,母親帶著我躲到Y市改名換姓。我在西城區讀的書,母親逼我發毒誓不許用父親教的法子掙錢生活,她染了重病神智又不清楚,你問我怎麽過到現在這一步的,是嗎?”

顧思陌垂下眼睛,嚴笑看不到她眼神中的表情,隻覺得她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疲憊:“我賣過酒當過酒水妹,酒吧裏洗過酒杯上台跳過舞,幫開工的姐妹們化妝縫出場服。我沒有違背我的誓言,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了,沒有出賣過自己的身體,也沒有走過歪門邪道,無數人背後罵我假清高真裝蒜,我的生活從來都與你不同,笑笑,你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不會理解底層人生的悲哀。沒有錢,沒有尊嚴,今日不知明日事,巷口夜夜混戰為了地盤血灑當場,為了多掙到一瓶酒的錢喝的胃裏火般燃燒,年輕嬌嫩的女孩畫上濃豔的妝容出入夜總會歌廳,隻是因為那樣的錢來的最快,而我卻有種種不能做的,巴掌挨在臉上刀子架在脖子上逼著出夜也曾經有過……我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代價才能生存下去,腳邊就是深坑墜下去就屍骨無存,我卻想要繞過去,我想要讀書想要過母親期望我過的正常的生活,我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地方上班回家,我想要每天醒來覺得安心,在這些沒有達成以前,我不願意將自己的人生賭注壓在旁人的身上,知道這些事誰會能夠接受我?”她看向嚴笑,“笑笑,那些事太過於陰暗沉重,與你的人生無關。你能接受嗎?”

“你為什麽認定我不能接受?我的人生我自己說了算!我可以為了沈青跟家裏出櫃,也可以為了你接受這些事,隻是你不信我罷了。”嚴笑說道,低聲問道,“你從來也沒有喜歡過我吧,一點也沒有,所以你這麽介意我知道你的過往。”

顧思陌抬頭看著她,搖了搖頭:“不是。”

“那就是你喜歡過我?”

顧思陌正色道:“笑笑,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對於是否喜歡一個人沒有那麽看重,這不是我生活裏重要的一部分。是否有人喜歡,是否有人愛我對我來說沒有那麽重要,反而對我來說是沉重的負擔。”

“那唐宇呢?”

“他是不同的,我以後會跟你解釋。”唐宇的人生同樣背負了太多不可說的痛苦,這一點恰恰是嚴笑不知道的。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苦衷是嗎?人人都有苦衷,所以家境好被保護反而成了我的過錯,所以我們喜歡一個人,沒人相信我們是真心。我是這樣,葉子也是這樣。”嚴笑苦笑著,“喜歡一個人怎麽會成為負擔?和一個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每一日都值得期盼,偏偏我想要的,一個都得不到。”

她是花心,因為沈青的絕情過分地追求情感的歸屬,見一個追一個,追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

顧思陌是始終旁觀的那個人,嚴笑現在開始明白為什麽她始終拒絕自己的追求。

顧思陌看似清冷,其實是動情後就難以自拔的人,所以她很多的時候都克製著自己,終於將自己克製成溫和有禮的性子,什麽都是淡淡對待。

人性裏的賤,就是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

當直麵的時候,嚴笑還是覺得承受不了,不管她有多麽地豁達。

“沈青要和我哥哥離婚了,問我是否還願意回頭……思陌,我和她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我看見她隻是想起那些難堪,如果那個時候不是你,現在哪裏還有我,我應該早就成了一堆枯骨,沒有人會同情我,人們隻會痛罵我不知珍惜,有著無憂的家境,還要尋死覓活。”

她為了沈青向父母坦白自己喜歡女人,絕對不會相親,將父親嚴涵冰氣的住院,母親拿起藤條家法處置,她都坦然麵對,沒有想到的卻是沈青的拒絕。

世情道理樣樣擺在眼前,就是沒有她們的一條路。

嚴笑那個時候太年輕,並不懂得轉圜的道理,幾乎絕了生念。

那時她身邊隻有一個顧思陌,她明白她所有的痛苦,陪她走過最難熬的日子,成為她最好的朋友。

嚴笑明白是自己不甘心好朋友的身份,想要得到更多,人總是貪心的。

“笑笑,我不願意拖累你。因為我幼時的任性害了小哲的一生,或許對你來說他是個忽然冒出的陌生人,但是對我來說,他是我的親人。我從來沒有想過他還活著。笑笑,不瞞你說,這些年我都活在自己的執念裏,總覺得自己曾經擁有過最純粹的愛戀一生足矣,直到他出現還別扭地告訴我他有了喜歡的人……我原本隻覺得放手就是好的,現在才知道這才是最大的奢望……”

“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小哲沒有死,我們一起來到Y市,他依然那樣待我,而我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每次隻要一想到,就覺得我再也回不去從前。我隻能一直往前走,前麵是什麽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出現的時候我是歡喜的。我覺得上天在補償我,讓我彌補曾經的錯誤,可以真正的麵對自己,可是……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懲罰,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所以……我有什麽資格去愛。可是如果是報應,為什麽不報在我的身上?”

“我用了你的錢,以後要好好做事才能還上。笑笑,你真是了解我,欠人的不還,我死了也不安。”

顧思陌看著嚴笑,摸了摸她的頭發。

她那天瘋狂的話語刺激到了嚴笑,她是怕她一時想不開。

“我和唐宇真的不是你想的那麽回事。錢我收著,日後一定會還,你看,就算再痛苦,再無法接受,還要麵對這麽多的事。”顧思陌的神色淡淡的,嚴笑卻覺得她的話語中都帶著憤懣,那是對於命運不公的憤懣。

“我……”嚴笑剛說出一個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顧思陌從背後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怨我很多事不告訴你,也知道這種時候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可是笑笑,你不知道我的心情,人在病魔麵前真的會一點尊嚴也沒有,我很害怕,可是越怕卻越要麵對,這種時候我反而一步都退不得,我沒得選的。”顧思陌說著,最後那句讓嚴笑潸然淚下。

“笑笑,我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