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相送一程

夢境裏非常安詳,仿佛鋪了草席坐在土牆院落的槐樹下,背靠著厚實的牆壁,身邊是約定好永遠都不會離開的人,廚房裏的菜湯散發誘人的香味,搖了搖膝蓋上的小男孩,男孩抬起頭來眼神清澈明亮,比後山的泉水還要透徹,須臾轉為幽深,終至黯淡。

顧思陌從夢中驚醒,隻覺得在沙發上坐的後腰酸麻,裕哲蜷縮在沙發的另外一頭,同樣睡得香甜。

黑暗中,她靜靜地看著他。

咫尺天涯,沒有什麽事可以重頭來過。她沒有堅持回去帶他走,從此兩個人的人生就再也沒有了關聯。

天剛剛亮,手機就在茶幾上叮鈴鈴響個不停,薛葉在那邊的聲音歡欣雀躍,“陌姐,我上午十點多就到。”

廚房裏有雞蛋,打散加入清水和鹽,上鍋蒸成一碗熱騰騰的雞蛋羹,然後滴入幾滴香油灑上蝦米,端到裕哲麵前的時候,他動了動鼻子,輕快地問她:“雞蛋羹?”

“等涼點再吃,你先去洗漱。”

所有的東西沒有移動過,裕哲依然記得方位,摸索著去了衛生間,顧思陌跟在他的身後,看到他自己摸索著洗漱,終於確認他這些年沒有人照顧隻要有時間適應,就會自己將自己照顧的很好。

洗浴盆旁邊的東西,她隻帶他認過一遍,他就記得那樣清楚。

隻有一件事,他自己沒法做。顧思陌拆開新買的刮胡刀,讓他仰臉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蹲下身來將他臉上塗上了泡沫狀的刮胡膏,刮胡膏的氣味很清爽,裕哲仰著下巴,閉著眼睛乖乖地坐在那兒,等了半天才感覺到顧思陌穩定的手握著刮胡刀落在他的臉上。

他從小就是長得好看的孩子,唇紅齒白眼波盈盈,如今長大了輪廓長開,隻能用俊美兩個字來形容。

“我不太會刮胡子,如果疼你要告訴我。”顧思陌說著,順著他優美的下巴弧線開始為他刮胡子,期間裕哲睜開了一次眼睛,幽深的眼神定定地落在一處,伸手覆蓋在顧思陌的手上,低頭磨蹭了下,白色的泡沫就弄到了她的手上。

“姐姐的心裏住著妖怪,怎麽我沒有說出來的心願,你都知道呢……”

顧思陌的聲音沒有一絲的異樣,繼續穩定地為裕哲刮著胡子,所幸他看不見,看不見她此時哀傷的表情。

這些是她想要彌補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從無一日忘懷。

“拐著彎兒罵我是個妖怪。”她說道,“從小你叫了我那麽多句姐姐,我沒有照顧過你,現在想要彌補,也沒有機會。我們總是這樣錯過,今天在這兒,你得跟我一起拜祭母親和雪如阿姨,這世上我隻有你一個親人,日後總要有個照應。”

裕哲垂下眼睛,他的睫毛長且濃密,垂下來的時候投射在眼瞼上濃濃的陰影。

顧思陌當真牽著裕哲跪在了客廳的香爐前,向著日出的方向虔誠地跪拜。木地板冷硬,裕哲伏在地上,忍住所有的悲慟。

秋日天高氣爽,薛葉開著輛極其騷包的敞篷跑車,穿著套休閑西服,車後座上放著一大捧紮花,勿忘我中夾雜著幾朵菊花,看到顧思陌攙著裕哲下樓來就不停地搖擺著手,興奮的神情溢於言表,惹得路過的行人紛紛駐足觀看。

裕哲換了一身衣服俊秀的令人發指,淺灰色的千鳥格襯衫,黑色修身西褲,戴著墨鏡站在那兒,任誰都覺得他是個人物。

顧思陌的手裏提著行李箱,將行李箱放入車後。

看不見真是幸福,顧思陌掃到那一大捧菊花,皺了下眉頭。

薛葉在某些地方跟嚴笑真是出奇的像,比如這種誇張的示愛行為,如果是膚淺的對象會覺得很浪漫,但是很顯然,顧思陌和裕哲都不是這種人。

“真是招搖……”顧思陌說道,“裝X遭雷劈啊!”

薛葉誇張地叫道:“不是吧陌姐,見麵就詛咒我。”他將車後座那捧花拿出來,獻殷勤地遞到裕哲麵前。

裕哲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打了個噴嚏。

“我對花過敏。”他話剛剛說完,薛葉就將花塞到顧思陌手裏。

“陌姐,那送給你!”他笑嘻嘻,沒有半分不好意思。

顧思陌撫額,說道:“我年紀大了,不跟你們一起折騰,我還有工作,人就還給你。好好對人家。”她說的非常客套,就好似托薛葉的囑托照顧完人交差的樣子。

“陌姐,謝謝你這幾日的照顧。”裕哲也很客套地向她致謝,顧思陌笑了笑。

她捧著花重新回到了樓上,薛葉才迅捷地開了側駕駛座的門,將裕哲推上車。不過三日沒有見他,就覺得時間過的很漫長,薛葉細細地端詳,看到裕哲整個人都神清氣爽,衣著整齊,神態也比之前柔和,不由心中大喜,問道:“你想不想我?”

裕哲還沒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地接著說道:“外公那邊有事情叮囑我,一時半會走不開,陪著他老人家處理了兩天的事情,完事了天還沒亮我就開車趕回來了,就想見你一麵。”他伸手輕輕觸碰了下裕哲手上的紗布,“手還疼嗎?”

裕哲的聲音很輕,他還是聽得很清楚。

“想。”

薛葉高興地手舞足蹈,忘了接下來想說的話,隻傻傻地看著裕哲,覺得內心的歡喜如同海潮奔湧,頃刻就將他淹沒。

感覺到沒了動靜,裕哲不安地轉動了下身體,就被薛葉有力的臂彎摟在懷裏,裕哲戴著墨鏡,被他一按有點滑脫,掙紮著想要推開他,薛葉卻抱得更緊。

“我很開心……”薛葉注視著麵前白皙俊秀的側麵,慢慢地靠近,心神激蕩之下,閉了眼睛一點點湊過去。

原本自動合上的車頂被人敲了下,薛葉不悅地看向車外。

顧思陌手裏拎著把吉他站在那兒,神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陌姐……”他剛一出口,就被裕哲大力推開,正好打開車門接過顧思陌手裏的吉他。

“他手指有傷,好之前別讓他碰吉他。”顧思陌說道。

“遵命!”薛葉抱著吉他,擠了擠眼睛,低聲埋怨道:“陌姐,你壞我好事。”

顧思陌雖然沒有戀愛過,但是平日裏嚴笑在她麵前一向葷素不忌,她也總是笑著聽,所以薛葉也會跟她開玩笑。

“我家樓下,注意點影響。”顧思陌神態如常。

“……擺明趕我走啊。”

“你知道還賴在這兒。”

“這就走,這就走。”薛葉上車,麻利地倒車,對著顧思陌揮揮手,一腳油門轟鳴而去。

上午的陽光雖然明亮,照射在身上卻全然都是冷的,顧思陌收了臉上的笑意,她下樓下的匆忙,還穿著居家的長衫,輕薄透風,秋風吹過遍體生寒,自覺地抱了肩膀,默默地往樓上走去。

回到家上網,恰就看到嚴笑的消息,她在私家遊輪上和蘇天陳磊迎風談笑,看起來非常愜意,留言如下:“思陌,沒有你我的海南之行好失落!”

顧思陌的片刻失落被她驅散,剛想回信息,手指不小心點到放大照片,嚴笑在甲板上,身後二樓的那個身影讓顧思陌瞬間失神。

即使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也認得出他。

那天晚上,她與古默桓擦肩而過,透過縫隙將他看的清清楚楚,長大後的古默桓簡直就是那個她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的翻版。

嚴笑的消息繼續傳來:“此行不虛,我爭取到了支持,企劃書就拜托你囉!”

古默桓——她血緣上的弟弟,父親背叛母親的鐵證,讓她失去父母的罪魁禍首,幼時她對古默桓並沒有太多的感情,有的隻是無窮的爭勝之心和妒忌。年幼不是借口,她知道幼年的自己有著怎樣冷酷的內心,稚子年幼,所以所作的惡更沒有約束。

顧思陌回道:“好。”

“等回去一起加油,來來嘴個。”嚴笑傳過來的圖片嘟著嘴唇,在碧海藍天之下灑脫隨性。

目前的事情容不得她多想,顧思陌收了手機盤腿坐在沙發上打開筆記本,將零零碎碎整理到一半的企劃書繼續做下去,陸飛揚勾畫過的資料也一並用上,推出的第一個主題項目就有了大致的方向。

她一直忙到晚上太陽落山,才將預備推行的主題項目做出眉目。

顧思陌工作的時候手機喜歡調成靜音,這時打開才看到一個未接來電,竟然是頻道第一主筆竹林聽雨打來的,沒有什麽事情她絕對不會主動來找顧思陌,顧思陌一邊回撥過去電話一邊打開頻道的頁麵,發現竹林聽雨的那篇文已經完美大結局,發出的時間就在未接來電的那個時分……

電話一直是無人接聽的狀態,顧思陌也沒有多想,準備披上外套到樓下的麵館吃個晚飯。

走至半路,電話響了,是竹林聽雨的號碼,那邊卻是個滄桑的男聲。

“死者死亡前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您的,請您配合我們協助調查。”聽說話的語氣,應當是辦案的警務人員。

竹林聽雨死了?

“你沒偷沒搶,憑自己本事吃飯,坦誠當年的錯誤用餘生悔改,我不覺得你需要用自殺來逃避。”她當時勸竹林聽雨的話還猶在耳邊,那個憔悴的瘦小女子竟已成了死者。

顧思陌冷靜地披上了外套,向外走去。

她認定的朋友不多,但是每一個都足夠真心共曆世事,她要去送竹林聽雨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