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往昔如煙

顧思陌隻覺得心髒的某處被一隻手揪著,她坐在沙發上,撫摸著裕哲的頭發,他躺在那兒後腦勺枕在她的腿上,兩個人的姿勢非常親密。

傷感的氣氛籠罩著客廳,顧思陌隻是靜靜聽他唱著……

“好聽嗎?”他問道,“我還沒有寫完,這是一小段主旋律。”

“好聽,”顧思陌說道,“像離別之後的綿長思念。”

所有的音樂都有自己的靈魂,她聽得明白。

裕哲抬起手臂遮住麵頰,長長地舒了口氣,笑著說道:“你喜歡嗎?”

“喜歡。”她說道。

“姐姐,聽說以前有很多人追求過你,都被你拒絕了,為什麽?”裕哲輕聲問道。

他的聲音非常有辨識度,是極為好聽的男聲,這樣淺淺淡淡的一句問的很是突兀。

顧思陌的手依然撫摸著他的頭發。看見他的時候,他額發遮住麵頰,後來、經過修剪後的頭發很有層次,和薛葉柔軟的發質不同,裕哲的發質偏硬,略微有些紮手。

“因為我很害怕,”顧思陌說道,“那場大火之後,母親帶我來了Y市,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的時候她還能工作,後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養母她……真的瘋了嗎?”裕哲難以置信地問道。

顧思陌的媽媽,那樣堅強的女人,也會因為愛情的背叛無法避開瘋狂的命運。

可是他一瞬間想到的是顧思陌,她是怎麽一路到現在的,沒有父母的庇護,她要一步步走到今天,要比常人付出多大的代價。

“因為心理生了病,所以身體也不好,斷斷續續總是在生病。外公的舊識幫我弄了Y市的戶籍,換了名字,我從初三開始入讀,很多東西以前都沒有學過,要補很多的文化課才能走上正常的軌跡,然後就一直到現在了。”

她要避開以前道上的人和事,要獨立完成學業,還要照顧生病的母親,曾經的尖銳棱角在現實社會和殘酷生活的雙重打磨下有了圓潤的外殼。她是隱忍的,和每個人都不遠不近地保持著距離,這樣坦率地承認一些過往的事情,讓顧思陌有一種整個人都被剝開的疼痛。

可是身邊的那個人沒有露出半分的輕視,他隻是皺了眉頭,問她道:“一定很辛苦吧?”

“習慣了的話,其實還好。”她說的風輕雲淡。

像她這樣的出身,失去了生身地方道上力量的庇護,隨同接近瘋癲的母親來到陌生的新城,幼時所有的技能都無法使用。

偷盜、劫持、鑒定古玩……這些技能她曾經用功苦練過的安身立命的本領,因為母親的堅持都隨著那場大火埋葬了過去。

“默默,從今以後,你若是背著我再去偷盜,我就剁下你的手指!”黑暗的木屋中,神智清醒的母親撕碎她投來的錢,按著她的手在冰涼的灶台上,手中那把菜刀閃著懾人的光芒。

她不服氣,狠狠看向母親。

那個時候她還野性未脫,行事處處狠辣,“雪如阿姨每次帶回家的錢都是這麽得來的,那個時候你為什麽說不要!”她激烈地反問,“九姨她們都誇我學的很好,我們完全可以在這座新城重立門戶……你既然拿著外公的名帖躲到了這裏,為什麽還要躲起來?”

“你忘記雪如阿姨是怎麽死的了!還是你想繼續做一個見不得天光的盜賊,因為偷竊搶、劫走私販賣古董最終入獄,或者是跟人搶地盤死的轟轟烈烈,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為你送終?默默,我最後說一遍,不要再去走那條路!”

母親手中的菜刀落在地上,發出咣當一聲,她的話讓倔強的女孩咬緊了嘴唇。

“我希望你順利地上學畢業,有一份光明正大的工作,站在陽光下,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母親蹲下來,疲憊地用手攏著散落的發絲,“如果你走上那條路,我該怎麽辦呢?眼睜睜看著你成為第二個你爸爸嗎,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我的丈夫、女兒都變成那個可怕的樣子……我該怎麽辦呢?”

提到父親,少女顧思陌握緊拳頭,淚水盈睫卻沒有落下來,她吸了口氣說道:“我沒有爸爸,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你答應我,再也不會用這些肮髒的手段掙錢,窮要窮的有骨氣,活得堂堂正正的,媽媽就是死也瞑目了。”母親說的非常鄭重,竟然跪在了她的麵前。

顧思陌隻覺得頭皮發麻,撲通跪在了母親麵前,叫道:“媽!”

母親非常堅決:“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我一生從未向誰低頭,與你父親決裂用的也是魚死網破的手段,可是魚死網破本不應用在親人之間,我待他如至親,用生死相托,他如何待我……你不是也看到了嗎?為了你我可以忍受,但是他為了那個孩子如此對你,我就忍不了,你外公說我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的剛烈性子,和心機深沉的他並非良配,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有聽進去過,現在想想倒也不覺得冤枉。上一輩的錯已然鑄成,這些後果卻不能由你來承擔……”

她很少會哭,差點被暴怒的父親打死的時候也沒有哭,可是卻在母親麵前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她才隻有14歲,卻經曆過生死慘變家破人亡,從此再也沒有奢求幸福團圓的權利。

“小哲為了你死在那場大火裏,什麽都燒沒了,你嘴上不說,心裏也是恨我的吧?”母親依然跪在地上,嘴角噙著一絲了然的冷笑,“他教給你的無情狠辣帶來了什麽後果,這個世界上最在意你的人因為你的自私紛紛離去,你還要再執著下去嗎?”

母親聲音尖利,猶如當頭棒喝。

她伏在地上,額頭觸地,嘭地一聲,通紅一片。

“我答應你,今生今世都安穩度日,絕不重走舊路,不踏入道上紛爭,不偷竊不劫持,不走私古董,若違此誓就讓我死於古默桓手中。”

她最厭惡的就是古默桓,父親背叛女人帶在身邊的私生子。這樣的誓言讓母親滿意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紅色的夕陽照射在破落的烏巷裏,在高高的窗台上隻餘留丁點餘暉。

顧思陌從此以後成為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子,每日背著書包在教室中苦讀,她落下的功課太多必須比別人多用上幾倍的功夫才能將功課彌補回來,她沒有權利再任性也沒有權利飛揚大笑,她背負著沉重的歉疚,因為少時的不懂事造成無可挽回後果的沉重歉疚……母親所希冀的反而成了她所有的動力,自力更生地獨立生活於世上,看盡不同的風景,結交值得交往的朋友,就這樣孤獨走完一生。

後來母親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纏綿於床榻,時常陷入破碎的記憶中喃喃自語。

她隻能默默地承受著,直到在Y大認識了那個出身名門終身未嫁性格孤僻的心理學教授老太太。

她將顧思陌當做研究對象,教會她很多,去世前的時候將一幅畫留給她。

“思陌,你知道為什麽你媽媽給你起了這個名字嗎?思之漫漫,不如陌路,相逢不如陌路,相愛不如陌路……一念曰癡,不如放下。”

她去的很安詳,一生無子女無伴侶無友人,種花品茶習字,整個人都活得很是超脫。

她去世的時候,Y大全校祭奠,顧思陌站在她的黑白遺像前良久,那時顧思陌大二,距離母親去世已有三年,她始終不安而惶恐,害怕那些曾經的後悔與畏懼將她淹沒,在聽過教授的話後她放下了所有的執念,為了母親所希冀的生活努力地前進,隻有她自己知道,內心早已千瘡百孔飽受磨難,再也不會觸動。

這些事,她跟誰也沒有說過,包括最親密的嚴笑。在嚴笑麵前,顧思陌是無話不談的良師益友,是安穩強大的所在,可是誰都不知道她的內心承受過多大的創傷,如何目睹母親逐步走向瘋狂,尊敬的父親又如何在心中坍塌……

裕哲坐起來,摟住她的肩膀,他的姿勢自然地發乎內心,如同千萬次演練般熟稔,他所能給予的隻有這樣一個溫暖的擁抱,“姐姐,對不起,我先碰見他,沒法陪著你了。”

顧思陌笑了下,笑容裏透著幾分由衷的開心,遮掩了失落。

“以前你總埋怨雪如阿姨帶我上集市不肯帶著你。其實我們都不是去逛集市,我們是去偷竊,不然以我母親那樣驕矜的性子,怎麽能養活得了我和你。我聽九姨說,最後她走的時候一直都在念著你的名字……”她說道,聲音裏有難以控製的傷感。

她肆意飛揚的性子傳承自雪如阿姨,道上竊賊界排名前三的女飛賊,卻為了母親投入父親門下,為了讓父親發家的那批古董死在遙遠的海邊,所有在意的人最後一麵也見不著。

提到自己的母親,裕哲隻有無言。

她和裕哲並不親近,總是推開他,從來不願意和他多說話,幼年所有的記憶裏都隻有養母和姐姐,他對母親的記憶少之又少,她總是來去匆匆的樣子,和養母說話的時候帶著髒字,偶爾沉默著坐在房頂上抽旱煙。

有次一邊洗澡一邊唱歌,唱的是從收音機裏聽到的電視劇主題曲,裕哲惟妙惟肖地模仿哼唱著,一回頭看到她站在門後,裕哲慌忙地住了口,怯生生叫了句“媽媽……”

她冷著臉轉身出去了,過會又回來,拿著毛巾為他擦擦背,像提溜著一隻猴子樣將他提溜回房間扔在床上。

“真這麽喜歡唱歌啊?”她拿被子裹著他,手指彈了彈裕哲的臉,“果然是那個混蛋的種,要唱就好好唱,唱出個名聲來啊。”

沒頭沒尾地說完這句話,她又彈了彈他的腦袋,直到養母聽見裕哲的哼唧從隔壁屋子過來抱著裕哲埋怨:“你又逗孩子做什麽?”

他永遠都記得,母親雪如挑眉時的英氣和不羈,“誰讓他是我兒子!”

母親在海邊死去的消息傳回,那個時候他們剛剛回到大院不久,他聽到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意味著什麽,隻知道養母摟著他傷心不已。

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才明白,再也不會有人隨意彈著他的臉蛋將他提溜起來,他從此以後都是沒有母親的人。

那時顧思陌說,“小哲,以後有我,我和媽媽都會照顧你的。”

她那時才像個懂事的姐姐般安慰他。

“拉鉤。”他隻是懵懂地露出笑容,伸出小手與她約定。